正統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的北京城,紫禁城乾清宮,孫太後坐在寶座左側的鳳椅上,階下跪著的百官黑壓壓一片,哭喊聲、爭執聲攪成一團。
“國不可一日無君!”都察院右都禦史陳鎰突然拔高了聲音,他的官帽歪斜著,花白的胡子抖得厲害,“請太後速定大計,擇賢而立,以安社稷!”
這話一出,殿內瞬間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站在角落的郕王朱祁鈺,他穿著一件月白蟒紋常服,雙手緊緊攥著玉帶。自八月十八日奉太後懿旨監國以來,這位二十二歲的親王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朱祁鈺不是沒想過這一天。他比英宗小一歲,母親吳氏原是宣宗皇帝後宮的賢妃,因出身低微,他在皇子堆裡格外謹慎。
“不可!”翰林院侍讀徐珵突然從人群裡擠出來,“陛下尚在瓦剌營中,若另立新君,豈不陷陛下於死地?依臣之見,不如暫避南京,徐圖後計……”
“放屁!”一聲怒喝打斷了他的話。兵部侍郎於謙踩著朝靴上前一步,“宋室南渡之鑒不遠!京城乃天下根本,一動則大勢去矣!徐侍讀若敢再言南遷,當以奸佞論處!”
於謙這話擲地有聲,殿內頓時鴉雀無聲。徐珵漲紅了臉,縮回人群。
孫太後輕輕咳嗽了一聲,內侍趕緊遞上茶盞。她呷了一口,目光掃過階下百官:“郕王監國半月,處事勤勉,眾卿有目共睹。然國無長君,難安人心。”
這話一出,群臣立刻明白了意思。都禦史陳鎰帶頭跪下:“臣請立郕王為帝,以安宗社!”
“臣附議!”
“臣附議!”
山呼般的附和聲浪裡,朱祁鈺突然往後退了一步,“萬萬不可!皇兄隻是暫羈瓦剌,旦夕便歸。本王若登大位,豈不是欺君罔上?”
“殿下此言差矣!”於謙又上前一步,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殿下登基,非為私利,乃為天下蒼生計。試想,瓦剌若以陛下為質,要挾我大明,屆時是戰是和?唯有另立新君,方能斷絕其覬覦之心,這才是救陛下、救大明的正道啊!”
朱祁鈺望著階下黑壓壓的人群,望著孫太後的眼睛,“容……容本王再想想。”他轉身想走,卻被幾個老臣攔住去路。吏部尚書王直顫巍巍地捧出一件龍袍,那袍子是臨時從內庫取來的,繡著十二章紋,邊角還沾著淡淡的樟腦香。“殿下,天意不可違,民心不可負啊!”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內侍慌慌張張跑進來稟報:“太後,郕王殿下,東直門外來了個瘋和尚,說要麵見監國,還說……還說他帶了英宗皇帝的信物!”
眾人皆是一驚。朱祁鈺皺眉道:“帶他進來。”
片刻後,一個穿著破僧衣的和尚被押了進來。他頭發散亂,滿臉泥汙,手裡捧著個用紅布裹著的東西。見到朱祁鈺,和尚突然跪下,解開紅布——裡麵是一隻玉簪,簪頭刻著“英”字。
“這是……皇兄的玉簪?”朱祁鈺瞳孔驟縮。這玉簪是當年宣宗皇帝賜給英宗的,他戴了十幾年,從不離身。
和尚磕了個頭,聲音嘶啞:“貧僧是龍門寺的行腳僧,前日在宣府城外,見一群瓦剌兵圍著個穿龍袍的人,那人偷偷把這簪子塞給貧僧,說‘告訴郕王,固守京城,勿以我為念’。”
話未說完,和尚突然噴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沒了氣息。太醫匆匆趕來,診脈後搖了搖頭:“回殿下,他是被人下毒,毒發身亡了。”
殿內一片死寂。這死和尚來得蹊蹺,死得更蹊蹺,但那隻玉簪卻千真萬確。朱祁鈺捏著那冰涼的玉簪,他知道,這或許是有人刻意安排的戲碼,但此刻,他已沒有退路。
“也罷。”他深吸一口氣,將玉簪揣進懷裡,“既然天意如此,民心所向,本王……就暫代大位。”
龍袍加身的那一刻,朱祁鈺覺得肩膀突然沉了千斤。他一步步走上丹陛,坐在那把象征至高權力的寶座上,低頭望著階下的群臣,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
登基大典辦得倉促卻隆重。司禮監太監金英宣讀即位詔書,聲音透過午門的銅鐘傳出去,回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詔書上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菲德,嗣承大統,夙夜憂懼,唯以安黎元、固社稷為念……”
當日,朱祁鈺坐在乾清宮的寶座上,直到深夜仍無睡意。案頭堆著於謙送來的軍報,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各城門的防務:德勝門由石亨駐守,安定門交給陶瑾,東直門派了劉安……他拿起朱筆,卻遲遲沒有落下。
這時殿外的錦衣衛押來一個太監,“啟稟陛下,這個太監私闖宮門,說是來送信的。”
“奴才是伺候太上皇的小安子。”一個瘦小的太監跪了下去,手裡捧著個錦盒,“這是太上皇托奴才從瓦剌營裡帶回來的,他說……請陛下看看。”
朱祁鈺打開錦盒,裡麵是半塊吃剩的麥餅,乾硬得像石頭,上麵還留著牙印。小安子哭道:“太上皇在瓦剌受了大罪,每天隻能吃這個。也先太師說了,隻要陛下肯割讓大同、宣府,就放太上皇回來,還說……還說要送三千匹好馬做賀禮。”
朱祁鈺捏著那半塊麥餅,想起白日裡於謙說的話,想起城牆上整裝待發的士兵,想起酒肆裡百姓的歎息。“朕會派大軍接他回來,但寸土不讓。這半塊麥餅,朕留著,等他歸來時,朕請他吃北京城裡最好的烤鴨。”
小安子還想說什麼,卻被錦衣衛按住。朱祁鈺揮揮手:“送他去詔獄,好生‘伺候’,彆讓他再給瓦剌捎信了。”
錦衣衛拖走小安子時,那太監的哭喊聲刺破夜空:“陛下!你會遭報應的!英宗皇帝會回來的!”
“傳旨,”他對著空蕩的大殿說道,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明日起,改元景泰。告訴於少保,朕在午門城樓,等著看他大敗瓦剌的捷報。”
夜風穿過宮殿,吹動簷角的鐵馬,發出叮咚的聲響。這剛登基的景泰皇帝,坐在龍椅上,望著萬裡江山,前路是萬丈光芒,還是萬丈深淵,誰也說不準。但城牆上的士兵知道,明日天一亮,他們就要拿起刀槍,用血肉之軀,為這個新的王朝,築起生死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