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正月十六的夜,北京城飄起了細碎的雪。南宮的牆頭上,幾株老梅被雪壓得低低的,花瓣落在結冰的護城河上,像撒了一把碎胭脂。看守南宮的侍衛張誠縮在門房裡烤火,手裡的酒葫蘆已經空了大半,眼神卻始終沒離開那扇朱漆大門——門軸早就被工部的人用鉛灌死了,鎖芯裡還塞著半塊生鐵,據說這是景泰帝特意下的旨,怕裡麵那位“太上皇”夜裡跑出來。
“張大哥,你說裡麵那位,今晚會不會睡不著?”新來的小侍衛搓著凍紅的手,往火堆裡添了根柴。他上個月剛從宣府調過來,聽說這位太上皇就是當年在土木堡被俘的英宗。
張誠瞥了他一眼,呷了口殘酒:“睡不睡得著,關咱們屁事。昨兒個宮裡來的公公說了,萬歲爺指景泰帝朱祁鈺)病得厲害,連早朝都免了,現在內閣的人都在東閣守著,誰還有心思管南宮的事?”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張誠猛地站起來,抄起門邊的腰刀:“誰?”
黑暗裡閃出幾個騎馬的人影,為首的是個穿蟒袍的武將,腰上掛著“鎮朔大將軍”的金牌,正是武清侯石亨。他身後跟著的人都裹著披風,看不清臉麵,隻有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是咱家,慌什麼!”石亨的聲音帶著酒氣,他翻身下馬,從懷裡掏出一塊腰牌,“奉太後懿旨,有要事麵見太上皇。”
張誠看著腰牌上的鎏金大字,心裡犯嘀咕:這南宮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派太監來送些吃食,平時連隻鳥都飛不進來,怎麼會突然有懿旨?他剛想開口詢問,石亨身後的一個小吏突然上前,塞給他一錠銀子,沉甸甸的足有五兩。
“兄弟通融一下,”小吏笑眯眯的,正是太常寺卿徐有貞,“裡麵的事辦完,還有重謝。”
張誠掂著銀子,心裡的疑竇消了大半。他知道石亨是景泰帝的心腹,上個月還陪著皇帝在南郊祭天,想來不會有假。“那……那門打不開啊,鎖被灌了鉛。”
“這點小事還用你說?”石亨揮揮手,身後立刻跑出兩個壯漢,手裡拿著大錘和鋼釺。“哐當”幾聲巨響,那扇堅固的朱漆門被砸開一個大洞,木屑混著雪沫子飛了起來。
石亨帶頭鑽了進去,徐有貞和幾個侍衛緊隨其後。南宮裡黑漆漆的,隻有正屋的窗紙透著一點微光。石亨走到窗下,壓低聲音喊道:“太上皇,臣石亨,特來迎駕!”
屋裡的燈晃了晃,片刻後,門“吱呀”一聲開了。英宗朱祁鎮穿著一件半舊的青布棉袍,頭發用一根木簪綰著,臉上帶著幾分驚訝,更多的卻是平靜。他身後跟著皇後錢氏,手裡還攥著一把剪刀,顯然是被外麵的動靜驚醒的。
“石將軍深夜闖宮,不怕被治罪嗎?”朱祁鎮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被軟禁在這南宮已經七年。
“陛下!”石亨“噗通”一聲跪下,聲音哽咽,“臣等忍無可忍!萬歲爺病重,東宮未定,徐有貞大人夜觀天象,見紫微星移位,知天命在陛下,特來請陛下複位!”
朱祁鎮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石亨,掃過旁邊拱手而立的徐有貞,最後落在錢皇後身上。錢氏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眼裡閃著淚光。七年前,她為了等他回來,哭瞎了一隻眼睛,跪在佛前磕破了頭,如今這雙手還留著當時的傷疤。
“你們……你們可知這是謀逆大罪?”朱祁鎮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害怕,而是激動。
“若能迎陛下複位,死又何懼!”徐有貞上前一步,手裡拿著一份早已寫好的詔書,“臣等已聯絡了京營總兵官張軏、司禮監太監曹吉祥,宮裡的侍衛都換成了自己人。隻要陛下點頭,今夜就能重回奉天殿!”
朱祁鎮看著徐有貞手裡的詔書,上麵的字跡龍飛鳳舞,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被瓦剌俘虜的日子,也先太師拿著他的禦寶去騙開城門,守城的將領卻在城樓上喊:“新皇已立,此非我主!”那時他就明白,帝王的尊榮就像沙灘上的城堡,潮水一來就會崩塌,可隻要有人肯捧,就能重建起來。
“好。”他點點頭,“朕隨你們去。”
徐有貞趕緊從包袱裡拿出一件龍袍,是早就預備好的。朱祁鎮穿上龍袍,雖然七年沒穿,卻依舊合身。錢皇後幫他係好玉帶,低聲道:“陛下保重,臣妾在這兒等您回來。”
一行人從破洞裡鑽出來,石亨早已備好了轎子。朱祁鎮剛要上轎,徐有貞突然拉住他:“陛下,還有一事。”他指著天上的星象,“您看那紫微垣,帝星旁有客星犯主,今夜行事,需得快準狠,若遇阻攔,格殺勿論!”
朱祁鎮抬頭望去,隻見漫天風雪中,北鬥星的鬥柄指向東北,一顆明亮的星辰正在紫微垣旁閃爍。他想起小時候欽天監監正給他講的星象圖,說那顆星叫“天狼星”,主兵戈之事。“朕知道了。”
轎子抬得飛快,沿著宮牆根的小路往東華門去。路過禦花園時,突然遇到一隊巡邏的禁軍。領頭的校尉舉著火把喝問:“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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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了你的狗眼!”石亨掀開轎簾,露出朱祁鎮的龍袍一角,“這是太上皇,奉太後懿旨入宮,你敢阻攔?”
校尉嚇得趕緊跪下,火把掉在雪地裡,火苗滋滋地滅了。轎子繼續前行,徐有貞低聲道:“將軍做得好,就是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