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六年1511年)的春天,北京貢院放榜那天,新科狀元的名字被高聲唱喏出來——楊慎,字用修,四川新都人。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穿著嶄新的紅袍,站在午門前接受百官道賀,眉宇間透漏出清朗與傲氣。
楊慎的父親楊廷和是當朝內閣首輔,從憲宗朝起就穩居朝堂中樞,連正德皇帝朱厚照都得讓他三分。母親黃氏是書香門第出身,據說能背全本《漢書》。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楊慎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
五歲時,楊廷和給他請了個姓劉的私塾先生。第一天上課,先生教《論語》“學而時習之”,楊慎歪著頭問:“先生,‘習’是溫習,還是實踐?”先生愣住了——這問題連秀才都未必想過。
十歲那年,楊慎隨父親去內閣值房,見案上放著正德帝的禦筆塗鴉,畫的是一群宮女在豹房裡打馬球。彆的孩子嚇得不敢作聲,他卻拿起筆在旁邊題了兩句詩:“苑內花如繡,階前草似茵。如何馳駿馬,踏碎錦苔紋?”楊廷和見了又驚又喜,驚的是兒子敢評點禦筆,喜的是這兩句詩對仗工整,頗有唐人風味。
十五歲時,楊慎隨父親回新都省親。船過三峽,他站在船頭看兩岸猿啼,隨口吟出“瞿塘峽口水平鋪,灩澦yanyu,長江瞿塘峽口的巨石,舊時為險灘)堆前百丈孤”,同行的四川巡撫李充嗣拍著他的肩膀說:“此子他日必成大器,恐非科場所能牢籠。”
正德五年1510年),楊慎第一次參加會試,主考官是“茶陵詩派”領袖李東陽。閱卷時,李東陽看到一份試卷,文筆汪洋恣肆,尤其策論《禦邊策》,分析蒙古瓦剌部的威脅,句句切中要害。他當即批注:“此卷作者,當為今科魁首。”可放榜時,這份試卷卻沒進前三名——原來謄錄官抄卷時,把“瓦剌”寫成了“瓦刺”,主考官以為是筆誤,降了名次。楊慎卻毫不在意,對父親說:“考場上的名次,如江上浮萍,何必掛懷?”
第二年重考,楊慎果然一舉奪魁。放榜那天,他騎著高頭大馬遊街,新都老鄉們在長安街旁擺了幾十桌酒,有人喊:“楊公子,要給咱蜀地爭氣!”他翻身下馬,端起酒碗一飲而儘:“慎不敢忘。”
中狀元後,楊慎入翰林院當了修撰明清時翰林院的官職,負責修撰國史等)。正德帝朱厚照是個出了名的頑童皇帝,整天帶著太監們在豹房裡胡鬨,要麼就偷偷跑出居庸關去打蒙古人。大臣們敢怒不敢言,楊慎卻偏偏要碰一碰他。
正德十二年1517年),朱厚照又一次溜出京城,自稱“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要去宣府親征。楊慎聯合翰林院的三十多位同僚,連夜寫了封奏折,說:“陛下是天子,豈能自降身份當總兵官?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祖宗社稷怎麼辦?”奏折遞上去,如石沉大海。楊慎索性帶著同僚們跪在文華殿外,從早到晚,聲嘶力竭地喊:“請陛下回宮!”
朱厚照在宣府打了勝仗,回來後聽說這事兒,氣得把奏折摔在地上:“楊慎這小子,是不是仗著他爹是首輔,敢教訓起朕了?”楊廷和趕緊把兒子叫回家,罰他在祠堂跪了三天。楊慎卻說:“爹,您總教我‘文死諫,武死戰’,難道是騙我的?”楊廷和看著兒子倔強的側臉,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彈劾劉瑾的往事,歎了口氣:“你呀,比我還強。”
這件事,讓楊慎在文官集團裡得了個“硬骨頭”的名聲。有人說他“少年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讚他“有乃父之風,是朝廷正氣”。正德十六年1521年),朱厚照駕崩,楊廷和擁立朱厚熜嘉靖帝)繼位,楊慎也升為翰林院侍讀,成了新皇帝的老師。
嘉靖帝繼位後,想追封親生父親興獻王朱佑杬為“皇考”宗法意義上的父親),這在禮製上是說不通的——按規矩,他繼承的是正德帝的皇位,得認正德帝的父親孝宗為“皇考”。內閣首輔楊廷和帶頭反對,朝堂上分成了兩派,這就是明朝曆史上著名的“大禮議”之爭。
楊慎此時剛滿三十五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覺得父親的主張是“守正”,而張璁、桂萼這些支持皇帝的大臣是“媚上”。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當嘉靖帝下旨追封興獻王為“皇考恭穆獻皇帝”時,楊慎再也忍不住了。
七月十五日那天,楊慎在朝堂上振臂一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兩百三十多位大臣響應,跟著他跪在左順門外哭諫。史料記載,那天的哭聲震得宮牆都在顫,大臣們有的捶打宮門,有的哭喊“高皇帝朱元璋)、孝宗皇帝”,還有人把朝笏hu,古代大臣上朝時拿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製成,上麵可以記事)往地上摔,說:“我們這些官,不如不當了!”
嘉靖帝在文華殿裡聽得心煩,派太監傳旨讓他們退下,可沒人動。太監回來稟報:“楊慎說,不收回成命,就跪到死。”嘉靖帝猛地拍了桌子:“錦衣衛,給朕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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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緹騎如狼似虎地衝進人群。楊慎被兩個校尉架起來,廷杖的板子落在背上,他悶哼一聲,鮮血瞬間浸透了官袍。
這一頓打,打死了十六位大臣,楊慎雖然活了下來,卻被打得皮開肉綻。三天後,聖旨下來:楊慎充軍雲南永昌衛,永遠不許回京。
從北京到永昌衛,有三千裡。楊慎拖著傷體,戴著枷鎖,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押送的校尉是個陝西人,見他一路咳嗽不止,偷偷解開了他的枷鎖。
走到湖南辰溪,楊慎得了場大病,高燒不退,當地有個姓王的老郎中,聽說他是因“大禮議”被貶的楊狀元,背著藥箱跑了幾十裡路來看他。老郎中給他喂藥時說:“我孫子在國子監讀書,常說楊大人是忠臣。您可不能死啊。”
病好後,楊慎繼續南行。過貴州鎮遠府時,他在舞陽河畔的石壁上題了首詩:“楚塞三湘接,黔城萬壑通。夜郎天外怨,巴國雨中愁。”字裡行間多了幾分顛沛流離的蒼涼。
到了永昌衛,迎接他的是低矮的土牢和彌漫的瘴氣。衛所的軍官見他是個文弱書生,說:“楊大人,這裡可不是北京的翰林院,得自己挑水種地。”楊慎沒說話,第二天就拿起扁擔,學著當地人的樣子去井邊挑水。
可他畢竟是狀元郎。晚上躺在草堆上,他就著油燈讀《史記》《漢書》,遇到精彩的地方,就記在竹片上。當地有個叫張含的秀才,聽說來了位狀元,跑來拜訪,見他在竹片上寫滿了批注,驚得說不出話:“大人都這樣了,還讀書?”楊慎笑:“不讀書,跟草木有啥區彆?”
漸漸地,雲南的文人都知道了永昌衛有個被貶的狀元。有人從大理送來宣紙,有人從昆明捎來墨錠,還有土司明清時期少數民族地區的世襲首領)派子弟來向他求學。楊慎乾脆在衛所旁蓋了間茅屋,取名“寫韻樓”,白天教孩子們讀書,晚上就著書立說。
他在雲南的三十多年裡,寫了兩百多部著作,涉及經史、詩文、音韻、民俗,簡直是一部“明代雲南百科全書”。研究《易經》時,他發現前人注釋有錯誤,就翻山越嶺去拜訪納西族的東巴納西族中主持祭祀、通曉東巴文的人),從東巴經裡找佐證;寫《滇程記》時,他徒步走遍了雲南的山川,連哪個山寨產好茶、哪個渡口有急流都記在本子上。
當地百姓喜歡他的平易近人。有次他去趕集,見個賣柴的老漢在哭,問了才知道,老漢被地主騙了,柴錢沒拿到。楊慎當即寫下狀紙,幫老漢告到了知府那裡。知府見是楊慎的筆跡,不敢怠慢,當即判地主還了錢。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楊慎已經七十二歲了。這年冬天,永昌衛下了場罕見的大雪,他坐在“寫韻樓”裡,看著窗外的紅梅,突然想喝酒。學生們湊錢買了壺當地的米酒,他喝了兩杯,說:“拿紙筆來。”
借著酒勁,他寫下《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寫完,他把筆一擱,問學生:“你們說,這詞像不像我這一生?”學生們看著他鬢角的白發,想起他當年在北京的風采,都紅了眼眶。
其實,楊慎不是沒想過回京。嘉靖帝曾兩次大赦天下,有大臣上書說“楊慎罪不至終身流放”,可嘉靖帝一看到“楊慎”兩個字就堵得慌:“那個強種,永遠彆讓他回來!”有次楊慎路過四川瀘州,離新都隻有幾十裡路,他站在長江邊,望著對岸的蜀山,終究沒敢回去——他怕連累還在朝中的兒子楊有仁。
臨終前,楊慎把學生叫到床前,指著書架上的書稿說:“這些東西,你們能刻就刻,不能刻就燒了。”說完,他閉上眼睛,手裡還攥著那片寫滿批注的竹片。
消息傳到北京,已經退休的內閣首輔徐階歎了口氣:“用修啊用修,你這一輩子,贏了名聲,輸了歲月。”雲南的百姓在永昌衛給他建了座“狀元祠”,把他的《臨江仙》刻在石碑上。直到今天,去保山的人還能看到那座祠堂,祠堂門口的對聯是:“滇海著書,一代文宗傳異域;楚騷屈誌,千秋正氣壯山河。”
楊慎的一生,像極了他筆下的長江水——從京華的波瀾壯闊,到滇南的曲折蜿蜒,最終都彙入曆史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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