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五年秋,江陵今湖北荊州)來的快馬踏碎了京城的晨霧。驛卒嘶啞的哭喊穿透了層層宮牆:“首輔大人,江陵急報——張老太爺歿了!”
此時張居正在文淵閣批改奏折,案頭堆著兩尺高的各地文書。聽到通傳時,他握著朱筆的手頓了頓,“知道了。”他緩緩放下筆,聲音聽不出波瀾。可站在一旁的書辦發現,這位素來挺直的首輔,後頸的青筋突突地跳。
三日後,張居正的《乞恩守製疏》送抵禦前。疏中字字泣血:“臣本寒儒,世受國恩,雖粉骨碎身,難報萬一。矧shen)臣今持服守孝)之後,若複入視事任職),則是忘親貪位,何以對天下後世?”《張太嶽集》)折子遞上去的當晚,紫禁城裡的燈火亮到了寅時淩晨三點至五點)。年僅十三歲的萬曆皇帝捧著奏折呆坐了半宿,李太後隔著簾幕歎道:“張先生走了,這新法怎麼辦?這朝堂怎麼辦?”
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揣著太後的懿旨到文淵閣時,張居正正坐在父親的靈位前發呆。靈位是臨時用梨木趕製的,牌位上“顯考張公諱文明之位”的字樣。馮保用尖細的嗓音勸慰:“老先生,萬歲爺說了,‘先生受先帝付托,輔朕衝幼,豈可在此時去位?’”
張居正猛地抬頭:“馮公公,聖賢書教‘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論語》)。我若貪戀權位,何以立身?何以教天下?”
馮保從袖中抽出一疊奏折,“這些是今日科道官六科給事中與都察院各道監察禦史的統稱)遞的本子,都說‘國不可一日無張先生’。考成法剛見成效,一條鞭法正在江南推行,此時撒手,先前的心血不都白費了?”
張居正盯著那疊奏折,忽然想起去年巡視太倉時的情景——倉庫裡堆著新收的漕糧,戶部官員拿著考成簿子一筆筆核對,臉上的認真比往日多了三分。那是他推行考成法的第三年,京官考核淘汰了三成庸吏,地方拖欠的賦稅追回了七百萬兩,這一切,能離得開他嗎?
七日後,萬曆皇帝的“奪情”聖旨降下:“朕以衝齡幼年)賴先生啟沃開導),先生豈可離朕左右?父製當守,君父尤重,著命令)吏部即議奪情起複指官員守孝期未滿而被朝廷強令任職)事宜。”旨意一下,朝野議論紛紛。
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位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是張居正的門生,卻在奏折裡直斥:“居正今以例留按特例留任),則綱常掃地,何以責天下之敦倫重視倫理)?”《明史·吳中行傳》)他把奏折抄了三份,一份送內閣,一份送張居正私宅,一份在翰林院當眾宣讀。讀罷,他脫下官袍,指著身上的緋色紅色,代指官服)笑道:“此身可棄,此理不可屈!”
消息傳到江南,蘇州玄妙觀裡的說書人編了新段子。說張居正在夢裡被他父親的魂魄質問:“吾兒做了輔相,卻連守孝的本分都忘了?”張居正答:“兒非忘孝,乃忘家為國也。”那鬼魂冷笑:“國若需你不孝,這國還有何可保?”
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也在奏折裡說:“陛下留居正,若以其才,則古之伊尹、周公皆為輔佐帝王的賢臣),未有不以孝聞者。若以其功,則居正之功,在法不在身,法可守,何需其人?”《明史·趙用賢傳》)他甚至跑到張居正府門前“長跪不起”,手裡舉著孔聖人的牌位,引得百姓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張居正的門生艾穆、沈思孝聯名上書,言辭更烈:“居正忘親貪位,豈可再居高位?臣等寧死,不忍見綱常敗壞!”《明神宗實錄》)這封奏折送到張居正案頭時,他正在修改薊州j今河北薊縣)防務圖。戚繼光剛從薊鎮送來塘報軍事情報),說蒙古部落有異動,需增兵五千。他看著奏折上“忘親貪位”四個字,突然抓起案上的硯台砸在地上,啪的一聲,墨汁濺了滿牆。
“好個‘寧死不忍’!”他低吼著,聲音裡卻帶著從未有過的疲憊,“傳我命令,吳中行、趙用賢廷杖在朝廷上受杖刑)六十,艾穆、沈思孝杖八十,全部充軍!”
廷杖那日,錦衣衛按著四個大臣趴在午門外的磚地上,圍觀的官員不敢作聲。行刑的校尉是馮保特意挑選的,下手格外重。吳中行被打至第三十板時,腿骨已經碎裂,他卻還在大喊:“居正!你若有良知,當知今日之辱,是你我師生之羞!”
消息傳到張居正府中,他正對著父親的靈位焚香。香灰落在素色的孝服上,像點點雪痕。管家進來稟報:“老爺,吳大人他們……”
“知道了。”張居正打斷他,拿起案上的《論語》,翻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那頁,手指在字上反複摩挲。
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父親站在江陵老宅的梨樹下,手裡拿著他幼時讀的《孝經》。“阿圭張居正乳名),”父親的聲音很輕,“為父不怪你。隻是這世上的路,一步錯了,後麵的腳印就都歪了。”他想抓住父親的手,卻隻抓住一把飄落的梨花。
十月中旬,張居正“奪情”起複,穿素服辦公,不參加吉慶典禮。上朝時,他站在文官隊伍之首。有人故意在他麵前誦讀《禮記》裡“父母之喪,三年不從政”的句子,有人見了他便繞道走,仿佛他身上帶著什麼汙穢。
最讓他心寒的是,連他一手提拔的戶部尚書王國光,也在私下說:“首輔此舉,雖為國家,終非正途。”這話傳到他耳朵裡時,他正在批閱一條鞭法的新章程,江南巡撫報上來的稅銀比去年多了三成,可他看著那數字,沒有一絲喜悅。
一日散朝後,萬曆皇帝拉著他的袖子,在文華殿裡說:“先生,昨日國子監古代最高學府)的學生聯詩,說‘權相終違孔孟言’,朕已經把為首的那幾個革去功名了。”
張居正躬身謝恩,卻如鯁在喉。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剛中進士時,在國子監聽祭酒國子監長官)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時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溫暖得很。
除夕夜,滿城爆竹聲裡,張居正獨自坐在書房。案上擺著兩雙筷子,一杯酒敬父親,一杯酒敬自己。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八個字:“雖千萬人,吾往矣。”墨跡透過紙背,蒼勁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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