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站在台上,明黃傘蓋下,他舉起的手遲遲未落下。我望著他袖口露出的皮膚,那裡新添了幾塊老年斑—帝王難逃歲月,而我才是這王朝最大的詛咒。
"先生看,"他忽然指著遠處的宮牆,"那是朕為你修的觀星台,以後你就在那裡...替朕觀測天命。"他的語氣輕快,仿佛在說件賞玩的趣事,"當然,若敢亂說話,於謙的下場,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觀星台的石牆上,刻著我教朱祁鎮寫的"守正"二字,卻被人用朱砂塗成"順天"。每到月圓之夜,錦衣衛就會送來丹丸,說是"延年益壽",實則是控製的毒藥。我望著天上的星子,想起朱棣臨終前的遺訓:"大明興亡,係於你身。"
景泰八年初,於謙被斬於崇文門。我在觀星台聽見百姓的哭聲,混著雪粒打在琉璃瓦上的聲響。朱祁鎮的新政詔書送到時,我正在研磨朱筆,準備記錄天象——這是他允許我做的唯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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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可知,瓦剌又來犯邊了。"從皇宮裡送來的信,字跡力透紙背,"朕需要火器,需要你活著,永遠活著。"
我摸著逐漸出現的白發,笑了。所謂的長生,不過是被囚禁在時光裡,眼睜睜看著朱家的龍椅換了又換,看著忠臣良將化為白骨,看著這血色的輪回永不停止。
白天黑夜,日複一日,記不清楚過了多少天...或者多少年?
觀星台的銅漏滴答作響,我望著東方既白,忽然想起京郊小院的棗子。或許有一日,我會變成傳說中的活神仙,被供在這高台之上,為每一任帝王測算天命——直到某天,有人用我的血,去祭新的皇權。
我再回不去京郊那座爬滿棗藤的小院了。那些衣冠塚的方位早已在記憶裡生了根,卻再無法在黎明時分用胡皇後的綢布擦碑,看晨露在"英國公張輔"的碑額上滾成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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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摸著銅鏡邊緣,鏡中人麵容依舊年輕得驚人,可解開青布棉袍時,心口那道北征時的箭疤仍在泛著淡紅,提醒著每道傷痕都曾真實地流過血。
在這方天地浸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原本的世界了,現在連呼吸都帶著陳年卷宗的陳腐氣息。有時會夢到朱高煦,有時也會夢到鄭亨,他才是最聰明的那個,選擇效忠對象之後不遺餘力,到底在功名簿上得了善終,位極人臣,壽終正寢。不像我,困在這副不老的皮囊裡,看儘王朝更迭的血色。
從小臥室裡找出一件最正式的衣服,穿戴整齊之後照了照鏡子,儀容不錯,我起身在禁軍的帶領下朝著皇宮走去。
今天是天順八年二月初三。
奉天殿暖閣彌漫著濃重的參湯味,朱祁鎮斜倚在金絲楠木榻上,錦被掩至下頜,露出的半張臉形如枯槁,眼窩深陷得能盛下兩汪死水,嘿,跟朱祁鈺當時簡直一模一樣。
他望著我袖中鼓起的小盒,喉結滾動:"先生這是...要給朕送終?"
我解開青布棉袍,露出心口淡紅的箭疤:"陛下可知,這傷為何二十年不愈?"指尖撫過盒麵雲紋,那是當年鄭和下西洋帶回來的西洋漆器,"因這疤裡,始終嵌著半粒長生丹的碎屑——"盒蓋掀開,兩枚朱紅色藥丸在燭火下泛著幽光,"今日特來,送陛下一場解脫。"
朱祁鎮的瞳孔驟然收縮,榻下錦衣衛的刀柄同時出鞘。我捏起一枚藥丸,糖衣在指尖發出脆響:"此藥名為"雙生",服之可延十年陽壽。"將藥丸拋向空中,又穩穩接住,"不過陛下多疑,不妨先看臣試藥。"
藥丸入口即化,甜膩的糖衣下,是刺骨的苦。朱祁鎮盯著我的喉結,仿佛要看穿是否藏著機關。我咽下毒藥,衝他揚起嘴角:"陛下看,臣這張不老的臉,可曾有半分變色?"
他盯著我心口的疤,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痰鳴:"好...好個雙生藥。所有人都出去,朕好好跟先生說說話。"眾人退到殿外之後,伸手接過另一枚藥丸,卻在觸到糖衣時頓住,"先生說,這藥不能長生?"
"不能。"
"朕現在隻剩朝夕,十年...十年也可。"
朱祁鎮將藥丸吞入口中。
我望著他鬢角的白發,想起他六歲時在詔獄對我背《貞觀政要》的模樣,"不能長生,但能讓陛下...與臣同路。"
糖衣在舌下融化的瞬間,朱祁鎮的臉色劇變。他想叫人,卻發現四肢已無法動彈。我坐在榻邊,看著他瞳孔漸漸渙散:"陛下可知,武英候鄭亨臨終前說什麼?他專門去詔獄對我說"棋盤上最可怕的不是棋子,是永遠下不完的棋"。"
"其實兩枚都是毒藥,糖衣下藏著的,是用觀星台丹砂磨成的劇毒。"他的手指抽搐著指向我,喉間湧出黑血。"這二十年,臣看著您殺於謙、毒郕王、囚忠臣,"握住他逐漸變冷的手,"如今,該讓這盤棋結束了。"
"咳咳...為什麼...朕本就...快死了,為何非要在這時毒殺朕?"
我輕笑一聲:"意義不同,臣被折磨這麼多年,您總要給臣一個複仇的機會嘛,從你爹,從你,再到你弟弟,最後又回到你,我受之磨難不儘,手足親朋也被你們殺了又殺,你們欠著這麼多債,總是需要還的,而我,就是這個收債人。"
"朕...朕這麼相信你..."
朱祁鎮的手無力的垂下去,我撫摸著他的腦袋:"祁鎮,好好的睡吧,彆再來世間受苦作孽了。"
殿外突然傳來春雷,震得暖閣燭火明滅。朱祁鎮的視線凝固在我始終年輕的臉上,終於明白所謂"雙生",不過是讓他與這具不老的皮囊,一同墜入永夜。
我擦去他唇角的血,朱祁鎮的手還攥著我手腕,力道卻越來越輕。我含著的藥丸糖衣比他的厚了三分,舌尖早嘗到了苦意,卻硬是撐到他瞳孔開始渙散時,才任由那股蝕骨的痛從喉管蔓延至四肢。
先是指尖不受控地抽搐,接著胃裡翻江倒海般灼燒,我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異響,溫熱的血順著嘴角往下淌,他的血混著我的血,我聽見遠處宮牆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順八年二月初三,申時三刻,這血色的輪回,終於暫時合上了書頁。
血從口鼻不斷湧出,模糊了視線。恍惚中看見殿門被撞開,禁軍甲胄碰撞的聲響裡,徐有貞的臉在眼前閃過,他張大的嘴裡似乎在喊著什麼,可我再也聽不清了。最後一絲意識消散前,我望著殿柱,那裡繪著的蟠龍正張牙舞爪,而我和朱祁鎮的血,正順著地磚縫隙,流向它的利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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