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奇施主,”
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那冰冷的聲線裡,極其生硬地、試圖擠出一絲可以被理解為“溫和”或“友善”的語調,但效果卻比純粹的冰冷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金屬在冰麵上摩擦。
“不必如此…緊張。”
他微微向前傾了傾枯槁的身體,那籠罩麵部的黑霧似乎也隨之流動,那雙漆黑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我的靈魂。
“貧僧此來,並非為尋仇隙,亦非為降災厄。”
他再次停頓,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那冰冷的聲線努力地、笨拙地,試圖營造一種推心置腹的氛圍,卻隻讓人感到更深的寒意。
“而是…誠心誠意,想與爾等,”他緩緩地、清晰地吐出那石破天驚的字眼,
“交個朋友。”
黑疫使那句“交個朋友”,如同在死寂的冰湖上投下了一顆燒紅的鐵球,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足以凍結思維的、荒謬絕倫的冰浪。
我僵在吱呀作響的轉椅上,大腦徹底宕機。捏滅我拚死一擊的火焰如同拂去微塵,然後說要交朋友?這比直接殺了我還讓人難以理解!恐懼被一種巨大的、難以消化的荒誕感衝淡,我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純粹的、吞噬光線的漆黑“眼睛”平靜地“注視”著我,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隻是詢問天氣。
就在這令人窒息、荒謬絕倫的死寂即將凝固時——
“哐當!!!”
頭頂的天花板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伴隨著木屑和灰塵簌簌落下!閣樓的薄木板門像被攻城錘砸中般轟然碎裂!一道帶著凶戾金芒的身影如同炮彈般砸落下來!
“哪個不長眼的醃臢玩意兒敢闖俺老孫的地盤?!找死!!”
齊天!他顯然在樓上察覺到了那股冰冷死寂的恐怖氣息,不顧一切地衝了下來!他赤裸著精悍的上身,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淌,肌肉虯結賁張,手裡緊握著他那根已經有些扭曲變形的不鏽鋼晾衣杆——顯然剛才在上麵,這就是他的“如意金箍棒”。那雙燃燒著怒火的金色瞳孔,第一時間就鎖定了辦公桌前那個散發著絕對不祥氣息的灰色身影。
他落地瞬間,恐怖的妖氣雖然隻有大鬨天宮時的百分之一)如同無形的衝擊波橫掃整個谘詢室!灰塵激揚,紙張再次狂舞!他手中的晾衣架帶著破空尖嘯,直指黑疫使的後心!殺氣騰騰,勢若奔雷!
然而,就在晾衣架鋒利的尖端即將觸及那灰色僧衣的刹那,齊天的動作猛地頓住!他聽到了黑疫使最後那句話的尾音,也看清了我臉上那副活見鬼般的、混合著恐懼和極致荒謬的表情。
“交…交朋友?!”齊天的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臉上的暴怒瞬間被一種吃了死蒼蠅般的、極度惡心的表情取代。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僵在原地,手中的晾衣架還保持著刺出的姿勢,金色的瞳孔在我和黑疫使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懵逼。
“俺老孫耳朵被驢踢了?還是你這禿驢腦子被俺老孫的火燎壞了?交朋友?!你他媽在放什麼五彩琉璃屁?!”
他嫌惡地啐了一口,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汙穢的言語,手裡的晾衣杆都嫌棄地放低了些,但全身肌肉依舊緊繃,死死鎖定著黑疫使。
我和齊天,一個癱在椅子上表情呆滯,一個拎著晾衣架滿臉吃了屎的惡心,就這麼隔著那灰色的、散發著死寂的身影,大眼瞪小眼,空氣裡彌漫著一種令人腳趾摳地的、極其詭異的沉默。
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大…大師…”這稱呼叫出來我自己都覺得彆扭,“您…您這‘交朋友’的說法…恕我愚鈍,實在是…有點…太抽象了?咱們這廟小,”我指了指齊天,“就一個虎落平陽、天天跟晾衣杆較勁的老猴子,”又指了指自己,“一個天天被天庭當猴耍、剛學會搓火苗還搓不穩當的普通人…”我話沒說完,齊天那邊已經氣得“呸呸呸”連啐了好幾口,怒視著我,顯然對“老猴子”和“晾衣杆”以及“當猴耍”的形容極其不滿。
我無視齊天的抗議,硬著頭皮繼續,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像嘲諷:“還有一個…呃…腦袋偶爾不怎麼靈光、隻會控點小水珠的女朋友…加起來戰鬥力還湊不夠半個人樣。您這尊大佛…屈尊降貴跑來跟我們‘交朋友’?這…這圖啥啊?”我攤了攤手,一臉“您彆逗我了”的表情。
黑疫使籠罩麵部的黑霧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那雙漆黑的“眼睛”轉向齊天,又轉回我身上。他枯槁的身形挺直了一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莊重、更加富有“說服力”,儘管那冰冷的本質依舊揮之不去:
“阿彌陀佛。李玉奇施主此言差矣。”他雙手緩緩合十,那動作本該充滿禪意,在此刻卻隻顯得僵硬而詭異,“貧僧在醫院之中,親耳聆聽施主當頭棒喝,質問貧僧‘佛心何在’、‘道心安否’…”
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回憶那讓他“動容”的瞬間,冰冷的聲線努力模仿著一種“幡然醒悟”的語調:“此問…如晨鐘暮鼓,振聾發聵!貧僧…貧僧…”
他似乎想擠出一點“痛苦”或“掙紮”的情緒,但最終隻化為更加乾澀的陳述,“…貧僧回思過往,奉行所謂‘淨業渡化’,實則是助紂為虐,製造無邊殺孽!此等行徑,與邪魔何異?金蟬聖僧…不,金蟬子!其所謂慈悲,不過是裹著糖衣的砒霜!是奴役眾生、收割信仰的偽善麵具!”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憤慨”,指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控訴:“天庭也好,西天也罷!視眾生如芻狗,視我等如棋子!用之則取,棄之如敝履!此等偽神,有何資格高居九天,受萬民香火?!”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充滿了棄暗投明的“悲壯”和“覺悟”。若是不知情的人聽了,恐怕真要被這“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戲碼打動幾分。
然而,我臉上的表情,卻從最初的荒謬呆滯,慢慢變成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玩味。齊天更是抱著胳膊,一臉“你繼續演,俺老孫看你還能放出什麼屁來”的鄙夷神情。
等到黑疫使那番慷慨激昂的“控訴”告一段落,室內陷入一種刻意為之的、等待“感動”的沉默時。我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擊著磨損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臉上那點玩味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冰冷譏誚的平靜。
“大師,”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破了對方營造的悲情氛圍,“您這戲…演得挺投入啊。”
黑疫使合十的雙手,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籠罩麵部的黑霧,似乎凝滯了瞬間。
我直視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睛”,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問道:“您剛才說了那麼多大道理,控訴了金蟬子,痛斥了天庭西天…聽著是挺大義凜然的。不過嘛…”
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嗤笑:
“是不是因為,這次在醫院收拾我們幾個‘螻蟻’,您老非但沒成功,還把‘疫瘟引’陶甕給玩砸了,任務徹底失敗…所以,被您那位‘金蟬聖僧’,當成了沒用的‘棄子’啊?”
“轟——!”
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室內炸開!
剛才還在努力營造“憤慨”氛圍的黑疫使,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提線木偶!那挺直的身形肉眼可見地佝僂了一絲,合十的雙手僵硬地停在胸前,連籠罩麵部的黑霧都停止了流動,仿佛凝固的石雕!
他周身那股冰冷死寂、高高在上的氣息,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漏了個乾淨!隻剩下一種被徹底看穿底牌的、無處遁形的僵硬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狼狽!
“你…你…”那冰冷的聲線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難以置信,“…你怎會…?”
“我怎麼會猜到?”我嗤笑一聲,聲音裡充滿了市井小民看透江湖把戲的譏諷,“這還用猜?看看您的前輩們吧!之前那個裝神弄鬼的老道,還有那個頂著虞姬臉的虞小曼!哪個不是被那天庭當槍使,用完就扔的貨色?任務失敗,就是棄子!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是垃圾!天庭如此,西天又能好到哪裡去?都是一個染缸裡泡出來的黑心玩意兒!”
我指了指他僵立的身影,語氣斬釘截鐵:“看您這副強裝鎮定、跑來說什麼‘棄暗投明’‘交朋友’的架勢,不是被當成棄子走投無路了,還能是什麼?難不成真是被我這三寸不爛之舌給感化了?您自己信嗎?”
“噗哈哈哈!”旁邊的齊天再也忍不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手裡的晾衣杆都差點掉地上,“哎喲喂!禿驢!被說中了吧?臉皮掛不住了吧?還擱這兒演苦情戲呢?俺老孫隔夜飯都要笑出來了!西天不要的垃圾,跑俺們這兒來討飯了?啊哈哈哈!”
齊天的嘲笑如同鋒利的刀子,狠狠剮在黑疫使那層強撐的偽裝上。他枯槁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籠罩麵部的黑霧劇烈地翻湧起來,仿佛在極力壓製著某種被徹底羞辱後的暴怒。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暗金色的混亂漩渦一閃而逝,透露出其內心的驚濤駭浪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谘詢室內,剛才那刻意營造的“投誠”悲情氣氛蕩然無存,隻剩下被赤裸裸拆穿的尷尬、齊天肆無忌憚的嘲諷,以及黑疫使身上散發出的、越來越危險的不穩定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