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陳九的車就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谘詢室後巷。車窗搖下,他遞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散發著陳舊機油和廉價洗衣粉味道的編織袋。
“老板,東西都在裡麵。”陳九言簡意賅,“民工老李,李二柱,25歲,恭州下邊李家溝的,小學文化,以前在礦上乾過力工,礦塌了,出來找活路。身份證、體檢證明、礦難補償協議複印件偽造得挺真),還有幾件換洗的舊工裝,都是按那邊工地民工樣子找的。”
我接過編織袋,入手沉甸甸的,一股屬於底層勞動者的汗味和塵土氣息撲麵而來。打開一看,裡麵塞著卷得不太整齊的被褥,一個掉漆的搪瓷臉盆,一個磕碰過的塑料水杯,還有幾件洗得發白、帶著破洞的工裝和兩條同樣陳舊的褲子。最底下壓著證件和一疊皺巴巴的零錢。這細節,不愧是暗河的手筆。
“行,謝了九哥。”我掂量了一下袋子,這分量,這味道,活脫脫一個剛從老家出來、準備在工地上賣苦力的漢子。
“機票已經訂好,兩小時後起飛。”陳九推門下車,他今天也換了身行頭,一身剪裁合體但不算特彆奢華的深色西裝,金絲眼鏡,腋下夾著個真皮公文包,氣質拿捏得恰到好處,像個有點小權、但又算不上大人物的甲方公司中層管理人員。
我們沒再多話,直奔機場。飛機轟鳴著衝上雲霄,將那座充滿房貸煩惱和煙火氣的城市暫時拋在身後。恭州,這座位於西南方水網地帶、以航運和山水聞名的城市,在舷窗外逐漸清晰。濕潤的空氣帶著江水的腥氣撲麵而來。
落地後,恭州分部的“水鬼”一個皮膚黝黑、眼神精悍,穿著普通夾克的中年漢子)早已開車等候。沒有寒暄,車子直接駛向位於清瀾江下遊的k37航道疏浚工程指揮部——一片由彩鋼板房臨時搭建的簡陋項目部。
車子停在項目部那扇鏽跡斑斑的大鐵門外。陳九整理了一下領帶,臉上瞬間掛起一種帶著點倨傲和不耐煩的表情,率先推門下車。我則佝僂著背,低著頭,吃力地拎著那個大編織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活脫脫一個沒見過世麵、全靠城裡“表哥”拉扯的鄉下窮親戚。
項目部的氛圍有些壓抑。幾個穿著沾滿泥點工作服的管理人員聚在門口抽煙,看到西裝革履的陳九和我這身打扮,都投來警惕和審視的目光。
“叫你們王經理出來!”陳九的聲音不大,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目光掃過那幾個管理人員,帶著明顯的挑剔和不滿。
很快,一個頂著地中海發型、挺著啤酒肚、穿著同樣不太乾淨襯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著出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帶著點諂媚和緊張的笑容:“哎喲,領導!您就是鼎盛公司的陳科長吧?歡迎歡迎!快裡麵請!”這位就是項目經理王胖子了。
陳九矜持地點點頭,沒挪步,隻是用下巴點了點身後的我:“王經理,這是我表弟,李二柱。老家那邊礦塌了,沒了活路,托我給他找個飯碗。我看你們這工地,不是正缺人手嗎?”
王胖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掃了掃,又看了看陳九那副“這事兒你得給我辦好”的表情,心裡估計在飛快盤算。鼎盛公司是材料供應商之一,算是半個甲方,得罪不起。但最近工地剛出了那檔子邪門事,風聲鶴唳,上麵又壓著要儘快複工、淡化影響,這時候塞個關係戶進來…
“陳科長,這…”王胖子搓著手,一臉為難,“最近工地…您可能也聽說了點風聲,不太太平…上麵查得緊,招人手續也…”
“不太平?”陳九嗤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明顯的威脅,“王經理,我表弟可是正經出來找活路的!你們工地出了安全事故,那是你們管理的問題!跟我表弟找工作有什麼關係?怎麼,出了事就想捂蓋子,連招工都不敢了?要不要我回去跟我們老總彙報彙報,順便也跟安監那邊的朋友聊聊,看看你們這‘不太平’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刻意在“安全事故”和“捂蓋子”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王胖子臉色瞬間白了,冷汗“唰”就下來了。他最怕的就是有人揪著張工那事不放,影響複工和驗收。眼前這位陳科長明顯是知道內情,而且能捅上去的主兒!
“哎喲!陳科長!陳科長!您誤會了!誤會了!”王胖子趕緊擺手,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招!肯定招!您表弟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們工地最缺的就是李老弟這樣踏實肯乾的漢子了!”他立刻轉向我,笑容變得極其“和藹可親”,“李老弟是吧?放心!到了這兒就跟到家一樣!王哥給你安排!”
他心裡的算盤打得飛快:原來不是塞進來鍍金當大爺的關係戶,就是塞個鄉下親戚來當苦力民工?那太好打發了!隨便安排個最苦最累、甚至有點“危險”的崗位就行!既能堵住這位陳科長的嘴,又能讓這鄉下佬知難而退或者出點小問題也賴不到項目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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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老弟想乾點啥?咱們這有開船的,有開機械的,有搞測量的…”王胖子假惺惺地問。
我立刻抬起頭,露出一個憨厚又帶著點怯懦的笑容,搓著手,用帶著點鄉音的普通話結結巴巴地說:“領…領導,俺…俺沒文化,那些精細活乾不了。在礦上就是下力氣,扛東西,挖坑啥的…有啥力氣活,您儘管安排!俺能吃苦!”
王胖子和旁邊幾個小頭頭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那眼神裡分明寫著:果然是個隻會賣力氣的傻大個!
“力氣活?好啊!”王胖子一拍大腿,仿佛遇到了知音,“咱們工地就需要李老弟這樣實誠人!這樣…”他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鑽爆船上正好缺個搬炸藥的!活是累了點,風吹日曬,但工錢高!你看怎麼樣?就是…就是前幾天那船上剛出了點小事,晦氣了點,老弟你…不介意吧?”
搬炸藥?還正好是那艘出事的船?
我心裡冷笑,臉上卻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不介意!不介意!俺們鄉下人,命硬!不怕晦氣!謝謝領導!謝謝領導給俺機會!”我忙不迭地鞠躬,把一個找到工作、感恩戴德的民工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行!那就這麼定了!”王胖子鬆了口氣,心裡暗喜這燙手山芋扔出去了,還扔到了最“合適”的地方。他立刻招呼旁邊一個小工頭:“老劉!去!讓‘清瀾號’派個小艇過來接人!新來的李二柱,安排到炸藥組!”
“好嘞王經理!”叫老劉的工頭應了一聲,拿起對講機開始呼叫。
陳九見目的達到,臉上那副倨傲的表情緩和了一些,拍了拍王胖子的肩膀:“王經理,那就麻煩你了。我表弟人老實,你多照應。工地的事…大家都不容易,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這話半是安撫半是警告。
“是是是!陳科長放心!一定照顧好李老弟!”王胖子點頭哈腰。
陳九又看了我一眼,眼神裡帶著詢問和叮囑。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放心離開。
“表弟,好好乾!聽領導的話!”陳九最後對我叮囑了一句,轉身,邁著甲方領導的步伐,坐進“水鬼”開來的車裡,絕塵而去。
王胖子看著車子走遠,這才徹底鬆了口氣,轉頭對我又恢複了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李二柱,跟我來登個記,領個安全帽和工牌。一會兒船來了你就上去,船上有人安排你住的地方和具體工作。記住!船上規矩多,不該問的彆問,不該去的地方彆去!尤其是…引擎艙那邊!聽到沒?”
“聽到了!領導!俺記住了!”我連連點頭,一副老實巴交、唯命是從的樣子。
登記,領了頂沾著泥灰的黃色安全帽和一個寫著“李二柱臨時工”的塑封工牌。等了約莫半個多小時,一艘柴油機突突作響的、隻能容納三四個人的小鐵皮舢板,從渾濁的江麵上駛來,靠在了臨時碼頭上。舢板上站著一個穿著同樣臟兮兮救生衣、臉色有些陰沉的年輕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