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怒吼還在酆都上空回蕩,與三十萬將士沸騰的煞氣、震天的戰鼓號角交織在一起,化作一股無可匹敵的洪流,衝破了都城的屏障,湧入了冥界荒蕪而廣袤的大地。
黑色的軍陣如同融化的玄鐵,沉重、肅殺,卻又帶著驚人的流動性,沿著通往極南的古老官道蔓延開去。我策馬行於中軍,鎮魂劍懸於腰間,冰冷的觸感時刻提醒著我此行的目的。身後,是墨鴉、厲魄、李迷等將領,再後方,是沉默行軍,唯有甲胄碰撞與沉重腳步聲彙成一片的鎮淵軍精銳。
離開酆都的喧囂很快被死寂的冥土所吞噬。天空是永恒的昏黃,不見日月,隻有扭曲的、仿佛凝固的汙濁雲層透下黯淡的光。荒原上怪石嶙峋,枯死的冥木枝杈扭曲指向天空,像無數絕望的手臂。風刮過,帶著腐朽和硫磺的氣息,以及遠方魂靈若有若無的哀嚎。
最初的幾日,行軍尚算順利。官道雖破敗,但足以供大隊人馬通行。斥候如離巢的夜鷹,不斷從前路傳回“一切正常”的訊息。
然而,這平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窒息。地藏老賊經營無數歲月,豈會讓我如此輕易兵臨城下?
變故發生在第五日深夜。
後軍輜重營方向突然爆起一團刺目的金色佛火,緊接著是淒厲的警報聲和混亂的喊殺!我猛地睜開眼,神識瞬間鋪開。
“敵襲!保護糧草!”厲魄的咆哮已經響起。
並非大規模進攻。隻是一小隊,不,是數名精通潛行和破壞的佛徒,他們像是從陰影裡滲出來的一樣,突入了輜重隊的防護法陣薄弱處,目標明確——那些裝載著陰粟米、凝魂丹以及最重要的,能破佛甲“幽冥鐵”箭矢的車隊!
戰鬥短暫而激烈。鎮淵軍的反應極快,附近的巡邏隊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般合圍過去。那幾名佛徒極其悍勇,周身籠罩著淡金色的、卻透著邪異的佛光,出手狠辣,自爆時產生的衝擊甚至摧毀了臨近的兩輛大車。
等我策馬趕到時,火已被撲滅,偷襲者儘數伏誅,化作飛灰。但損失已然造成:燒毀了可供五千軍士食用三日的陰粟,更重要的是,一車剛剛補充的、專門破法的符文箭矢徹底毀了。
輜重官跪在地上,麵色慘白如紙。
“陛下,末將失職……”
我看著地上那攤灰燼和扭曲的金屬殘骸,空氣中還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地藏那特有的汙穢佛力氣息。
“起來。”我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不是失職,這是戰爭。地藏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他醒了,而且正盯著我們。”
我環視周圍聞訊趕來的將領們,他們的臉上有憤怒,有後怕,更有被挑釁的殺意。
“傳令下去:輜重營防護法陣強度提升一倍,巡邏隊增加三組,交錯巡視,無定規。所有糧草車,分散間隔。再有此類偷襲,護車校尉以下,皆斬!”
“是!”命令被迅速傳達。
這隻是開始。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們仿佛不是在行軍,而是在一片無形的泥沼中跋涉。地藏的騷擾無所不用其極,且陰險刁鑽。
他們不再試圖強攻,而是像附骨之疽:
有時,一夜之間,前方看似堅實的官道會被暗中蝕空,布下偽裝巧妙的陷坑,雖然不足以埋葬整支大軍,卻足以讓前軍先鋒人仰馬翻,拖延速度。
有時,水源地被投入極難察覺的“枯榮咒”,飲下後雖不致死,卻會讓陰兵魂體虛弱,士氣低迷,需隨軍法師耗費大力氣淨化。
最多的是針對糧道。那些詭異的佛兵斥候如同鬼魅,總能找到運輸隊最疲憊、防護最鬆懈的時刻發動自殺式襲擊。他們不追求殺敵,隻追求破壞和焚燒。我們不得不派出更多兵力護衛糧道,甚至由李迷親自率一隊精銳騎兵往複巡弋,才勉強保證了後勤線的暢通。
每一次交手規模都不大,但頻率極高,像是不停滴落的水,折磨著神經,消耗著精力。軍士們眼中的狂熱漸漸被疲憊和一種緊繃的警惕所取代。我的案頭,每天都會新增幾份損失報告和陣亡名錄。
共工的血晶在我體內似乎也因這持續不斷的佛力刺激而微微躁動,那蟄伏的邪念像是在黑暗中窺視,等待著反撲的時機。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時時以人皇氣壓製作響的左臂魔紋。
但我們沒有停下。三十萬大軍,像一頭負傷但意誌更堅的洪荒巨獸,忍受著蚊蟲的叮咬,堅定不移地朝著南方,朝著那片未知的死亡之地推進。
越是向南,天地間的景象越發詭異。昏黃的天空逐漸被一種暗沉的、仿佛淤血般的紫紅色所取代。大地不再荒蕪,而是布滿了慘白色的、巨大的奇異菌菇和扭曲的、沒有葉片的黑色植被。空氣中開始彌漫一種甜膩的、令人頭暈目眩的異香,那是能侵蝕魂體的毒瘴,逼得我們必須時刻撐起軍陣防護,消耗進一步加大。
斥候的戰鬥變得更加頻繁和殘酷。在這裡,佛兵的潛伏和陷阱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每一天,都有優秀的夜梟斥候沒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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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離開酆都的第三十七天,先鋒軍傳來訊息——
“報!陛下!前方百裡,已見‘葬骨隘口’!隘口之外,便是永恒魂漠!我軍前鋒哨營已抵達隘口,正在建立防線!另,巡防的‘神縊城’守將率本部三千兵馬,已在隘口內紮營等候!”
到了!
縱使我心堅如鐵,此刻胸中也湧起一股灼熱的氣息。一個月來的壓抑、損失、疲憊,仿佛瞬間找到了宣泄的目標。
“傳令全軍!加速前進!目的地——葬骨隘口!”
命令如波浪般向後傳去。原本有些沉悶的隊伍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步伐明顯加快,甲胄的鏗鏘聲再次變得有力起來。
百裡距離,對於冥界大軍而言,不過半日疾行。
當我策馬登上最後一道高坡,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前方,兩座如同遠古巨人腐朽肋骨般的慘白山脈拔地而起,中間一道狹窄、陡峭的裂穀蜿蜒通向更深沉的黑暗。那便是葬骨隘口,通往永恒魂漠的唯一門戶。
而在隘口之內,依附著山勢,已然立起了一座森嚴的軍營!
軍營規模不大,顯然無法容納我的三十萬大軍,但營寨布局得法,壕溝、拒馬、箭塔、防護法陣一應俱全,透著久經沙場的乾練。營中飄揚的旗幟上,繡著一具咆哮的骷髏——這是鎮守冥界南疆的“神縊城”守軍的標誌。數千軍容整肅的陰兵正在營外列隊,無聲地注視著如同黑色潮水般湧來的主力大軍。
我們的先鋒部隊已經在隘口外更前方的區域開始設立哨卡和簡易營盤,更遠處,那片所謂的“永恒魂漠”……我極目望去。
那是一片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死寂之地。沒有沙,沒有石,隻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仿佛由無數灰燼和破碎魂靈殘骸鋪就的蒼白平原。平原上空,扭曲的、濃鬱得化不開的怨毒佛光如同活物般蠕動,形成巨大的、覆蓋了整個天際的暗金色旋渦。旋渦中心,隱隱有一座無比龐大、猙獰的陰影盤踞,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那裡,就是地藏的老巢。
我收回目光,看向隘口內那座軍營。一員身披慘白骨甲、手持長柄戰刀的鬼將,正獨自一人快步從營中走出,穿過列隊的部下,朝著大軍的方向迎來。
他來到我的馬前十餘丈,單膝跪地,聲音洪亮而帶著風沙磨礪出的粗糲:
“神縊城守將,骸骨將軍麾下,巡防校尉岩罡!恭迎大帝陛下!末將已奉命肅清隘口周邊百裡,在此等候陛下大軍!營寨雖小,然糧草清水皆已備足部分,可供陛下中軍暫歇!”
我看著他鎧甲上深刻的戰鬥痕跡,以及身後那些雖然數量不多,但個個煞氣凝實、眼神銳利的邊軍,點了點頭。
這一個月行軍積累的鬱氣,似乎稍稍舒緩了一些。至少,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還有我地府的忠勇之士在堅守。
“岩罡校尉,辛苦了。”我開口,聲音傳遍四野,“起身。帶朕入營。”
“遵命!”
我翻身下馬,在墨鴉、厲魄等將領和親衛的簇擁下,步行走入這座前沿營寨。身後,龐大的軍隊如同精密運轉的機器,在各部將領的呼喝聲中,開始以葬骨隘口為核心,依托地勢,迅速而有序地鋪設開更大的營盤。
挖壕溝,立營柵,布置法陣中樞,搭建帥帳、軍械庫、傷兵營……無數陰兵如同工蟻般忙碌起來,金屬的碰撞聲、號令聲、法術的嗡鳴聲瞬間充斥了這片原本死寂的山穀。
戰爭的氣息,前所未有的濃鬱起來。我知道,短暫的跋涉和騷擾已經結束。
真正的煉獄,就在那片蒼白的魂漠之中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