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的炭盆燒得正旺,銅壺裡的水"咕嘟"冒響,混著糖蒸酥酪的甜香漫在空氣裡。
傅君玥坐在靠窗的方桌前,蔥白指尖叩了叩桌沿——三下重,兩下輕。
她盯著跑堂王二端來的青瓷碟,糖霜在熱乎的酥酪上融出細小的坑,像極了當年井壁上被雨水砸出的痕跡。
"王二,這糖放少了。"她抬眼時笑意清淺,左手卻悄悄把碎玉玨塞進袖中。
血珠順著指縫滲出來,在靛青裙角洇開一點暗紫,像朵開在雪地裡的殘梅。
陸九淵站在廊下,看著她的側影。
方才在後院,她講述往事時眼裡的火焰還在燒,此刻卻像被潑了層清油,明滅得更烈了。
他摸了摸袖中聚魂鼎,鼎身燙得驚人,龍氣在其中翻湧——那是即將到來的血光,是神都城內十萬百姓的氣運,也是傅君玥命格裡最後一線生機。
"傅姑娘。"他掀簾進去時,棉簾上的冰碴子簌簌落了滿地。
傅君玥抬頭,眼尾還沾著後院梅枝上的雪,見是他,便用未受傷的右手把酥酪推過去:"嘗嘗?
王二家的糖蒸酥酪,比揚州樓的還甜。"
陸九淵在她對麵坐下,目光落在她攥緊的左袖上。
血已經浸透了繡著纏枝蓮的袖口,在桌沿滴出個暗紅的圓斑。"你這手,該找個大夫。"他說,聲音像春溪漫過青石,"洛水漕運的糧船,藏著三百死士。
城門守將收了你多少金葉子?
突厥人答應的狼騎,真會在大典當日南下?"
傅君玥的筷子"當"地磕在碟沿。
她望著陸九淵眼底的清明,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枯井裡聽見的,士兵們用刀尖挑開阿娘鳳袍時的笑聲。
那時候她也想問:你們看不見她鬢角的珠釵是我用碎瓷片給她彆上的麼?
看不見她鞋底繡的是高句麗的白鵲麼?
可現在陸九淵問的,是她躲在繡坊當雜役時,躲在茶肆當丫鬟時,躲在將軍府當外室時,每夜在被窩裡用炭條在牆上算過千百遍的賬。
"神都的巡城衛有五千人。"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大典那日,三千會去嵩山護駕,剩下兩千分守四門。
我買通的是南門守將周奎,他侄子去年犯了事,是我花了八百兩銀子從大牢裡撈出來的。
洛水糧船共十二艘,每艘藏二十五人,子時三刻在西市碼頭靠岸——"她抬頭時,眼尾的雪化了,順著臉頰滾進衣領,"你看,我算得很清楚。"
陸九淵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她的脈搏跳得極快,像被獵人追急了的兔子。"你算過自己的命麼?"他說,"周奎的妻子是武曌的表侄女,他上個月剛得了武家賞的百畝良田。
你給他的金葉子,夠不夠他把你供出去換個萬戶侯?
突厥的始畢可汗上個月剛和武家訂了和親,他要的是河西六城,不是什麼高句麗複國——"
"夠了!"傅君玥猛地抽回手,瓷碟被帶得翻倒,酥酪潑在陸九淵青衫上,甜膩的香氣混著血味,熏得人發暈。
她站起身,繡鞋碾過地上的糖渣,"你以為我像那些深宅大院的小姐,受了委屈就躲在閨房裡哭?
我在井裡吃著青苔活了七日,在繡坊被掌事嬤嬤拿烙鐵燙過手背,在將軍府被夫人的惡犬咬斷過小指——"她掀開左袖,一道猙獰的疤痕從腕骨爬到手背,"這些痛,我都受了。
阿娘的頭被掛在城門樓子上曬了七七四十九天,我每天去掃一次地,撿一片她鳳袍上的金線。
現在你跟我說,我算不清?"
前堂突然安靜下來。
跑堂的王二縮著脖子擦桌子,隔壁桌的老秀才把茶盞扣在桌上,連炭盆裡的火星都滅了些。
陸九淵望著她發紅的眼尾,想起係統提示裡的"神都之亂前置)",想起聚魂鼎裡翻湧的龍氣——那不是助力,是劫數。
"我不是要你算清。"他輕聲說,"我是要你看看,你阿娘用命護下的,是現在這個舉著火把要燒城門的傅君玥,還是當年那個在井裡攥著半塊玉玨哭著喊阿娘的小女娃?"
傅君玥的指尖顫了顫。
她望著窗外的雪,想起阿娘最後一次抱她時,身上也是鬆脂的味道——阿娘總說,鬆脂能防蟲蛀,她的鳳袍要穿去見高句麗的列祖列宗。
可後來鳳袍被撕成了條,阿娘的頭被裝在木匣裡,鬆脂的味道混著血味,在城門樓子上散了整整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