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八月十六。
秋陽杲杲,灑在隴關古道之上,卻已不似盛夏那般酷烈。道旁的山巒層疊,近處的樹木已然換上了斑斕的秋裝,黃葉、紅葉相間,如織錦般鋪展開去。
遠山如黛,勾勒出蒼茫而雄渾的輪廓,一派壯闊的西北風光,與江南的秀美婉約截然不同。
一支規模不大的隊伍,正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向西而行。馬蹄踏在堅實的黃土路上,揚起淡淡的塵埃。
隊伍最前方,乃是一名身著七品紫色官袍的青年文士。他年約三十有三,生得麵如冠玉,眉清目秀,一雙眸子卻深邃明亮,顧盼之間,自有一股沉靜從容的氣度。
此人,正是新任秘書少監,特授“欽差便宜行事使”,奉旨出使西夏的秦檜,秦會之。
此番出使,隨行人員並不算多,卻皆是精挑細選。鴻臚寺主簿王彥升為副使,亦是久曆外事的乾員。
另有兩名精乾的書吏,負責記錄文書往來。護衛則由殿前司中抽調了二十名身手矯健的甲士,個個目光銳利,不怒自威。數輛裝載著國書、敕令以及使團行囊的輜重車,則由幾名健壯的廂軍士卒小心押運著,跟在隊伍後方。
秦檜勒住馬韁,放緩了速度,任憑坐騎信步而行。他目光深遠,眺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心中卻不禁回想起十日前,在垂拱殿偏殿之內,官家趙桓召見他時的情景——那一番君臣之間的密議,至今仍言猶在耳。
“會之,”禦案之後,趙桓放下手中的朱筆,目光如炬,直視著階下躬身而立的秦檜,“此番遣卿出使西夏,路途遙遠,番邦叵測,使命不可謂不艱險。卿……可有把握萬全?”
秦檜深深一揖,聲音沉穩而堅定:“回稟陛下。臣雖愚鈍,然既蒙陛下天恩信重,委以國事,自當殫精竭慮,竭儘股肱之力,縱粉身碎骨,亦不敢有負陛下所托!”
“善!”趙桓微微頷首,語氣中帶著一絲讚許,“朕之所以擇卿而遣,一則因卿有經世之才,智謀過人,且能言善辯,堪當此任。二則,更因卿不似朝中某些迂腐守舊之臣,能真正體察朕意,明辨時局。此番出使,非比尋常朝聘,不僅要彰我大宋國威,傳達朕之旨意,更要……試探那西夏國主李乾順的真實態度,以及其朝中戰和兩派的虛實。”
“臣明白。”秦檜再次躬身,“敢請陛下示下,此次出使,我朝對西夏的具體要求為何?臣當如何措辭應對,方能不辱使命?”
趙桓緩緩起身,踱至窗前,負手而立,望著窗外宮苑中已然開始泛黃的梧桐葉,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朕的要求,有三事,缺一不可,卿需牢記在心。”
“其一,”趙桓轉過身來,目光銳利,“西夏必須嚴懲此前在熙河路襲擾我朝商隊、殺害我朝軍民的部族首領及相關人等,並由其國主李乾順親署國書,向我大宋公開謝罪,以儆效尤!”
“其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西夏必須歸還自靖康以來,趁我朝與金賊交戰之際,蠶食侵占我朝熙河、蘭湟等路的所有疆土,雙方重新勘定邊界,立碑為界,永以為好!”
“其三,”趙桓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絲森然的寒意,“西夏必須立刻斷絕與北麵金賊的一切私下往來與勾結!若再被朕查知其與金人暗通款曲,首鼠兩端,那便休怪朕……言之不預!”
秦檜靜靜地聽著,將這三條要求一一記在心中。他知道,這每一條,都如同千鈞重擔,壓在西夏君臣的頭上,也壓在他這個使臣的肩上。
“陛下,”秦檜略作沉吟,還是開口道,“此三條要求,可謂字字千鈞。以臣之見,那西夏國主李乾順,恐怕……難以全盤接受。尤其是第二條歸還疆土,阻力必然極大。”
“朕自然知曉。”趙桓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朕要的,便是讓他們知道我大宋的底線所在!能接受幾條,是他們的造化。若是一條也不能接受……哼,那便等著承受我大宋的雷霆之怒罷!”
“臣明白了。”秦檜心中一凜,再次深深一揖,“陛下,臣還有一問。據臣所知,西夏朝中或有人會提出以‘聯姻’之策,試圖緩和兩國關係,若果真如此,臣當如何應對?”
趙桓聞言,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聯姻?他們倒是想得美!你便替朕明明白白地告訴那李乾順,朕之後宮,佳麗三千,尚嫌擁擠,無需再添西夏宗女來湊數!欲求兩國和平,須拿出實實在在的誠意來!空口白話,巧言令色,休想打動朕分毫!”
“是,臣謹記。”秦檜心中暗暗記下,官家對聯姻之策,竟是如此不屑一顧。
“那……若西夏君臣冥頑不靈,堅持不從,甚至……出言不遜,臣又當如何?”秦檜追問道。
“那便讓彼等好好掂量掂量,我大宋將士的刀鋒,究竟夠不夠鋒利!”趙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會之,朕此次授予你‘便宜行事’之權,便是要你相機而動,因地製宜,靈活應對!但有一條鐵律,你必須給朕死死守住——在涉及國家主權和核心利益的原則問題上,絕不可有半分退讓!寧可此番出使無功而返,甚至……激化矛盾,也絕不可損我大宋半分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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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謹遵聖諭!縱萬死,亦不敢辱沒國體!”秦檜叩首領命,隻覺一股熱血自胸中升騰而起。
趙桓見他神情激昂,這才微微頷首,語氣稍緩:“嗯,卿能有此心,朕甚慰。對了,你此番西行,路經熙河路,可順道將朕的一份恩旨帶給劉法。”
他從禦案上取過一份早已擬好的黃綾聖旨,遞給秦檜:“劉法在熙河路反擊夏賊,揚我國威,朕心甚悅。此乃中書門下所出,經朕畫敕,吏部將頒行之恩旨。朕已下旨,擢升其為熙河路兵馬鈐轄,兼知河州軍州事,另有金銀錦緞之賞。你到時,可擇一妥當場合,代朕宣示,以彰其功,以勵三軍。”
“臣領旨!必將陛下恩典,妥善傳達。”秦檜雙手接過聖旨,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
思緒從十日前那場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君臣密議中抽離,秦檜不禁握緊了手中的馬韁。官家之言,至今猶在耳畔隆隆作響。此番出使,表麵上是修睦的外交談判,實則更像是一場不流血的國力較量。成敗與否,不僅僅關乎他秦會之個人的榮辱前程,更係著大宋王朝的國威與顏麵。
“秦天使,”副使王彥升策馬上前,與秦檜並轡而行,他指著前方山坳之中隱約可見的一處集鎮,輕聲問道,“前麵似乎有個不小的鎮甸,煙火頗盛,看模樣人煙不少。我等是否要入內歇歇腳,打探一番當地民情?”
秦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那鎮甸雖處山坳之中,卻也依山傍水,屋舍儼然。遠遠望去,確能看到炊煙嫋嫋,隱約還能聽到幾聲雞犬之聲,以及孩童的嬉鬨。
他點了點頭,道:“也好。我等此行,除了宣示天威,亦當體察民情。看看這西北邊陲的百姓,日子過得如何,也好回稟陛下。”
隊伍緩緩駛入鎮甸。這鎮子名曰“隴安鎮”,雖地處偏僻,卻因是通往西夏的要道之一,來往商旅不少,倒也顯得有幾分熱鬨。街道兩旁,店鋪林立,酒旗招展,行腳的貨郎挑著擔子,口中吆喝著,路邊的茶館裡,亦有不少歇腳的旅人。
欽差使團的到來,自然引起了鎮上百姓的注意。他們紛紛從店鋪和家中走出,好奇地打量著這隊衣甲鮮明、氣度不凡的官兵,以及為首那位身著紫色官袍的年輕官員。
秦檜在鎮口便下了馬,命護衛在原地等候,隻帶著王彥升和兩名書吏,步行入鎮。
他走到一個正擺攤售賣自家黍米的老農麵前,見其年約花甲,麵容黝黑,布滿風霜,但精神尚可,便溫和地拱手問道:“老丈,借問一聲,今歲這田裡的收成,比起往年如何啊?”
那老農見秦檜衣著華貴,氣度不凡,身後還跟著隨從,便知不是尋常人物,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略帶幾分拘謹地回道:“回……回這位官人話,今年托天之幸,風調雨順,俺們這山疙瘩裡,收成倒比前兩年強上不少咧。朝廷的體己政策也好,聽說減了些個苛捐雜稅,還給發了些新穀種,俺們這些泥腿子,日子……日子比那兵荒馬亂的時候,可是鬆快多了。”他說的是一口帶著濃重西北口音的官話,有些詞語發音古怪,但意思尚能聽明白。
“哦?朝廷的體己政策?”秦檜聞言,心中微微一動,追問道,“老丈可否細說一二?是何等政策,讓爾等覺得鬆快了?”
“嗨呀,官人,俺們莊稼人,哪懂什麼大道理。”老農憨厚地笑了笑,撓了撓頭,“就聽村裡的裡正說,是當今陛下聖明,體恤俺們小民不易,免了些徭役,田賦也比以前輕了些。還有,前些日子,劉將軍……哦,不對,聽聞朝廷要給劉將軍升官哩!劉將軍帶兵打跑了那些不長眼的夏賊,俺們這地界,安生多了!以前那些夏人,隔三差五就來騷擾,搶牛搶羊,如今……哼,再不敢來放肆了!”
“劉將軍威名,看來已深入民心啊。”秦檜目光一閃。
“可不是嘛!”老農一聽提到劉法,頓時來了精神,臉上露出一股由衷的自豪與敬佩,“劉將軍那可是俺們這西北邊關的定海神針!有他老人家在,那些夏賊崽子,哪個敢伸頭?俺們這些小老百姓聽了,都盼著朝廷好好賞賜劉將軍呢!”
秦檜與王彥升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喜色。看來,官家擢升劉法的恩旨,雖然尚未正式宣讀,但其大致內容和朝廷的褒獎之意,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在邊境軍民中傳揚開來,極大地鼓舞了人心,也提升了朝廷的威望。這對他此次出使,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助力。
正說話間,街頭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夾雜著幾聲激動的爭論。秦檜循聲望去,隻見一群頭戴氈帽、身著皮裘,看似是來自西域或更遠地方的胡商,正圍著幾名漢人商賈模樣的男子,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麼,情緒似乎有些激動。
“那邊是怎地了?莫不是起了爭執?”老農也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張望。
秦檜心中一動,對王彥升道:“彥升,我們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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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穿過人群,走到近前。隻聽那群胡商中,一個高鼻深目、滿臉虯髯的大胡子,正用生硬的漢話,夾雜著幾句秦檜聽不太懂的番語,大聲說道:“……憑……憑什麼不讓我等過去?我等乃是奉了……奉了貴國朝廷的許可,前來行商的!爾等……爾等豈敢阻攔?”
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是幾名看似是本地的牙行經紀,此刻正滿臉為難地解釋著什麼。
“這位胡商大哥,莫要動氣,莫要動氣。”一名漢人經紀陪著笑臉道,“並非是我等有意為難,實在是……實在是近來邊境上有些不太平,官府有令,所有前往西夏的商隊,都需嚴加盤查,查驗文書,不得夾帶違禁之物。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啊。”
“不太平?查驗文書?”那大胡子胡商眼睛一瞪,“我等都是正經商人,販運的都是些綢緞、茶葉、瓷器,哪有什麼違禁之物?你們這分明是……是故意刁難!”
“就是!就是!”旁邊幾個胡商也跟著起哄,“我們年年都走這條道,以前也沒這許多規矩!如今倒好,查過來驗過去,耽誤了我等的行程,損失了銀錢,誰來賠償?”
秦檜聽至此處,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來,是劉法在邊境的強硬反擊,以及朝廷對西夏態度的轉變,使得邊境州府加強了對來往商旅的管控,特彆是針對前往西夏的商隊。這自然會引起一些習慣了以往寬鬆環境的胡商的不滿。
他上前一步,朗聲道:“諸位稍安勿躁,在下乃朝廷奉使,路過此地。敢問這位胡商大哥,爾等可是要前往西夏興慶府?”
那大胡子胡商見秦檜一身官服,氣度不凡,不似尋常小吏,便收斂了幾分怒氣,打量著秦檜道:“正是。這位……這位官爺,我等都是大食國來的商人,年年都來貴國販運貨物,與西夏那邊也素有往來。不知為何,今年這關卡盤查,卻比往年嚴了數倍不止?”
秦檜微微一笑,道:“胡商遠來辛苦,我大宋一向鼓勵通商,保護正當商旅。隻是,近來西夏邊境不寧,屢有部族襲擾我朝,殺我軍民。為保兩國邊境安寧,也為諸位商旅自身安全著想,官府加強盤查,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諸位體諒。”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諸位放心,隻要爾等手續齊全,貨物合規,我大宋官府絕不會無故刁難。若有官吏借機勒索,諸位亦可向本官舉報,本官定當嚴懲不貸!”
那大胡子胡商聽秦檜說得合情合理,且言語間頗有維護之意,怒氣便消了大半,拱手道:“原來如此。多謝官爺解惑。我等自會配合查驗。”
其他胡商見狀,也紛紛點頭稱是。
秦檜又向那幾名漢人牙行經紀問道:“除了加強盤查,官府可還有其他示下?”
一名經紀連忙躬身道:“回稟這位上官,府衙有令,近來所有前往西夏的貨物,特彆是鐵器、硫磺、硝石、糧食等物,皆需嚴查來源去向,若無朝廷特許文書,一概不準出關。聽聞……聽聞是怕這些物資落入歹人之手,資助匪類。”
秦檜聞言,心中雪亮。這分明是陛下早已布下的後手,意在從經濟上對西夏施加壓力,限製其獲得戰略物資。看來,陛下對西夏的警惕和防範,遠在他這個使臣出發之前,便已開始部署了。
“如此甚好。”秦檜頷首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爾等依令行事,也是儘忠職守。”
他又對那些胡商道:“諸位既是遠來客商,想必也聽聞了一些關於西夏朝堂之事。不知……可否與本官分說一二?”
那大胡子胡商與同伴們對視一眼,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回官爺話,我等也隻是道聽途說。聽聞……聽聞西夏皇帝李乾順,近來很是頭疼。南朝……哦不,是大宋天子雷霆震怒,派兵在邊境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如今西夏朝堂之上,吵得是不可開交。有的說要與大宋拚個魚死網破,有的說要趕緊派遣使臣,送上公主美女,卑躬屈膝地求和呢!”
“哦?竟有此事?”秦檜故作驚訝,心中卻是了然。看來,西夏內部關於“戰與和”、“聯姻與否”的爭論,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是啊是啊,”另一個尖嘴猴腮的胡商搶著說道,他操著一口更加生硬的漢話,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聽說那個什麼……什麼翊衛將軍察哥,凶得很,天天在他們皇帝麵前喊打喊殺!還有那個什麼禮部尚書李仁愛,就是上次去你們汴京的那個,他倒是想求和,可他們皇帝……嘿嘿,怕是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呢!”
“那他們最終,是傾向於戰,還是傾向於和呢?”秦檜看似隨意地問道。
“這個……小的們就不知道了。”大胡子胡商搖了搖頭,“不過,我等在來此之前,倒是聽興慶府的朋友說,西夏宗正府,似乎真的在挑選合適的宗室女子,準備……準備送往貴國,以示修好之意。連陪嫁的駝隊,都開始暗中置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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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檜聞言,心中暗自冷笑。這李乾順,果然是打的如意算盤,想用一個女人的犧牲,來換取國家的安寧,卻又不肯在實質問題上做出讓步。當真是……天真得可笑!
“多謝諸位告知。”秦檜對眾胡商拱了拱手,“本官還有公務在身,先行一步。諸位若在途中遇到任何不公之事,皆可到前方河州府衙尋本官申訴。”
“多謝官爺!恭送官爺!”眾胡商連忙躬身行禮,目送秦檜一行人遠去。
待走出人群,副使王彥升才低聲對秦檜道:“秦天使,看來西夏那邊,確已是人心惶惶,方寸大亂了。連這些胡商都已聽聞其內部爭執和聯姻之議,可見其國內已無秘密可言。”
“正是如此。”秦檜微微頷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國之將亂,必有妖孽。李乾順君臣失和,國策不定,此乃我大宋之良機也。他越是慌亂,我等便越要沉穩。他越是想用些小恩小惠來敷衍,我等便越要堅持原則,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