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一月三十日,亥時初刻,興慶府,已故禮部尚書李仁愛府。
府邸之內,早已沒了往日的書香雅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白色的燈籠在寒風中搖曳,靈堂就設在正堂,正中擺放著李仁愛空蕩蕩的棺槨和他那身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禮部尚書官袍。
李仁愛的長子,新任的國子監司業李文淵,身穿粗麻孝衣,麵無表情地跪在靈前,為前來吊唁的賓客還禮。
夜已經很深了,但前來吊唁的“賓客”卻絡繹不絕。這些人,無一不是在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也無一例外,都是當年緊隨李仁愛身後,或明或暗主張與宋議和的官員與貴族。
送走了最後一位哭哭啼啼的遠親,李文淵對守在門口的管家福伯使了個眼色。
福伯心領神會,立刻將厚重的府門關上,並派心腹守住各處要道,嚴防任何消息走漏。
偌大的靈堂內,隻剩下了李文淵,以及其他六位同樣身居高位、此刻卻麵色凝重的西夏重臣。為首的,是須發皆白、在黨項宗室中德高望重的平南王拓跋慶,他與李仁愛是幾十年的至交。
他身旁,是掌管著部分城防軍務的殿前左衛將軍野利通,還有兵部左侍郎梁忠,以及幾位同樣在朝中頗有分量的文官。
“文淵賢侄,節哀。”平南王拓跋慶率先開口,他那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靈堂裡顯得格外清晰,“令尊為國儘忠,以死明誌,我等……皆感佩不已。隻是,這都三更天了,賢侄將我等老骨頭留下,總不會隻是為了敘舊吧?”
李文淵緩緩站起身,對著幾位重臣深深一揖:“諸位叔伯,家父屍骨未寒,文淵本不該在此叨擾。隻是……國事危急,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
兵部左侍郎梁忠是個急性子,他抹了把臉,煩躁地說道:“還有什麼好說的?靈州、會州皆失,宋軍主力已陳兵城外。如今滿朝上下,不是像赫連雄那幫瘋子一樣叫囂著玉石俱焚,就是像陛下一樣,坐在宮裡等死!我們還能說什麼?”
“梁侍郎稍安勿躁。”李文淵抬起頭,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諸位叔伯,文淵想問一句,你們……想死嗎?”
這句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平南王拓跋慶咳嗽了一聲,沉聲道:“文淵,你這是什麼話?我等食大夏俸祿,生是大夏之臣,死是大夏之鬼,豈有貪生怕死之理?”
“王爺說的是。”李文淵點了點頭,話鋒卻一轉,“為國儘忠,死得其所,文淵敬佩。家父便是如此。可若是……為了一人之昏聵,陪著整個大夏、陪著城中數十萬百姓一同化為焦土,這樣的死,值得嗎?”
這番話,可謂是大逆不道。梁忠嚇得臉色一變,連忙低聲道:“文淵!慎言!此話若是傳到陛下耳中……”
“傳到陛下耳中又如何?”李文淵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許久的悲憤,“如今的興慶府,還是陛下一人的興慶府嗎?他能擋住城外的宋軍嗎?他能讓戰死的李仁孝老將軍活過來嗎?他能讓咱們寄予厚望的察哥大將軍憑空出現嗎?!”
一連串的質問,讓在場所有人都低下了頭。是啊,他們心中何嘗沒有怨氣?國主李乾順的昏招迭出,才是導致今日之禍的根源!
看到眾人神情動搖,李文淵知道,時機到了。
他轉身從靈堂的香案底下,取出了那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扁平木盒。他將盒子打開,裡麵靜靜地躺著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那火漆之上,赫然是一個清晰的、刻著“趙氏天子”四字的朱紅大印!
“這是……”野利通作為武將,眼神最是銳利,他倒吸一口涼氣,“宋朝皇帝的禦印?!文淵!你……你竟敢私通宋人?!”他的手,已經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靈堂內的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野利將軍,稍安勿躁。”李文淵卻異常平靜,他將那封信舉了起來,緩緩說道,“家父臨終前,曾密遣府中老仆福伯出城,往宋軍大營送一封遺書。這封信,便是宋帝趙桓,親筆寫的回信。諸位,這是家父用性命換來的,為我們所有人……換來的一條生路。”
“生路?”梁忠自嘲地笑了笑,“宋人皇帝會給我們生路?文淵,你太天真了。看看靈州城的下場吧!‘格殺勿論’啊!城中血流成河,雞犬不留!你還指望他發善心?”
“沒錯!”另一位官員也附和道,“宋人皇帝此舉,怕不是什麼奸計?想誆騙我等打開城門,然後將我等一網打儘!”
平南王拓跋慶沒有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李文淵,等待著他的解釋。
李文淵沒有辯解,隻是將信紙展開,沉聲念道:
“朕敬李尚書之忠義,惜其以身殉國。然其主昏聵,其國必亡,此天道也,非一人之力可挽。朕覽其遺策,知其心憂黨項萬民。朕可在此立諾:此番西征,隻為懲戒首惡李乾順、元凶察哥。城破之日,凡府門懸白布者,朕必下令三軍,秋毫無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