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醫館的藥香比上次更濃鬱了。安寧緊張地觀察著顧寒舟的反應——他自進門起就繃直了背脊，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顧先生，請伸舌。"徐醫師的白眉下，眼睛銳利如鷹。
顧寒舟遲疑地照做。老醫師突然"咦"了一聲，取出本泛黃的線裝冊子快速翻閱。安寧瞥見紙頁間夾著的老照片——一個穿中山裝的男子抱著孩童站在醫館門前，那孩子的眉眼與顧寒舟如出一轍。
"1989年5月，你父親舌麵也有這種龜裂紋。"徐醫師指著冊子上的記錄，"當時我建議他..."
"不可能。"顧寒舟猛地合上嘴，"我爸從來沒提過看中醫。"
徐醫師不語，隻是從櫃台深處取出個檀木匣子。匣中躺著一塊老式懷表，表蓋內側照片裡，年輕的顧父與徐醫師並肩而立。
"你父親是我最優秀的學生。"老人輕撫懷表，"他改學西醫前，在這裡學了三年把脈。"
顧寒舟臉色煞白，仿佛腳下的地板突然塌陷。安寧急忙握住他的手，觸到一片冰涼。
"為什麼...他從不告訴我..."顧寒舟聲音破碎。安寧第一次看到丈夫眼中蓄滿淚水——那個十二歲起就強迫自己堅強的男孩，此刻終於露出了脆弱。
"他後悔沒能堅持中西醫結合。"徐醫師遞來帕子，"臨終前托人把這懷表帶給我，說"請幫我照顧寒舟"。"
顧寒舟的眼淚終於決堤。安寧將他擁入懷中，感受著他胸腔劇烈的震動。藥櫃上的銅秤微微搖晃，投下的光影如同時光交錯的印記。
清晨五點半的公園籠罩在淡藍色霧氣中。安寧係好跑鞋帶，看著顧寒舟認真做拉伸——這是徐醫師建議的"活血方案"，配合中藥調理。
"今天試試湖邊新路線？"她遞過保溫杯，裡麵是特意調配的藥茶。
顧寒舟點頭，喉結滾動著咽下苦澀。自從醫館那天後，他變得沉默許多，但眼神不再如從前般戒備。有時深夜醒來，安寧會發現他靜靜翻閱父親留下的醫學筆記。
露珠在草葉上閃爍。兩人並肩慢跑，腳步聲驚起幾隻白鷺。轉到第三圈時，顧寒舟突然開口："我爸筆記裡...夾著給你的信。"
安寧險些絆倒："給我的？"
"寫在我們結婚前。"他的側臉在晨光中格外清晰，"說"這姑娘眼神清亮，能陪你走最遠的路"。"
安寧眼眶發熱。當年顧父反對他們交往，她一直以為是嫌棄她家境普通。
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下來。他們匆忙躲到榕樹下，顧寒舟突然右腿一軟——那是病症初現的征兆。安寧閃電般轉身，用自己的背墊住他倒下的身體。兩人重重跌在泥濘中，她的大衣瞬間浸透。
"你瘋了？"顧寒舟掙紮著想查看她是否受傷。
安寧卻笑出聲："看，我們像不像小滿玩的摔跤熊？"她抹去丈夫臉上的泥水，發現他也在笑。雨幕中的榕樹仿佛一個秘密穹頂，將世界隔絕在外。
深夜的書房，碎裂的咖啡杯瓷片散落一地。顧寒舟的右手懸在半空，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電腦屏幕上，建築圖紙的線條歪歪扭扭——他再也畫不出流暢的曲線了。
"該死！"他又砸向鍵盤，被安寧一把抓住手腕。
"彆這樣..."她將他顫抖的手指貼在自己臉頰，"徐醫師說過情緒波動會..."
"然後呢？"顧寒舟抽回手，"等我連筷子都拿不住？等小滿看到她爸爸像個廢物？"
安寧沉默地撿起瓷片，突然用鋒利邊緣在自己左手掌心劃了道口子。
"你乾什麼！"顧寒舟搶過瓷片。
"現在你也得幫我包紮。"安寧取出醫藥箱，將紗布塞進他顫抖的手中。
顧寒舟笨拙地纏繞著紗布，淚水砸在安寧血跡斑斑的掌心。當他終於係好蝴蝶結，安寧用受傷的手握住他的右手，一起在紙上畫了棟歪斜的小屋。
"我們的家。"她引導他的手指添上煙囪，"不需要完美，隻要都在。"
筆尖在紙上拖出顫抖卻溫暖的線條，如同他們不再平穩卻依然緊密相連的生活。
結婚紀念日的清晨，安寧在枕邊發現個牛皮筆記本。扉頁上顧寒舟工整地寫著《與寧寧的1001個未來計劃》。
"第37條，教小滿騎自行車...第89條，帶你去冰島看極光...第202條，看著小滿穿學士服..."安寧念著念著聲音哽咽。翻到最後一頁，卻是空白的，隻標注著"由你續寫"。
顧寒舟從背後環住她："不管還剩多少時間，這些就是我們的人生清單。"
梳妝台上，小滿偷偷放的賀卡畫著三隻牽手的小人，天空飄著彩虹色的"永遠"二字。安寧轉身將臉埋進丈夫胸口，聞著中藥混合須後水的複雜氣息——這已成為她最安心的味道。
當天下午，顧雅詩突然造訪，舉著傳真歡呼："批文下來了！加拿大倫理委員會全票通過我們的家族治療方案！"她揮舞著文件，"三個月後開始，成功率提升到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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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學著電視裡的樣子跳起慶祝舞，撞翻了花瓶。顧寒舟彎腰去撿，突然僵住——他的指尖觸到一片濕漉漉的紙。從碎瓷間抽出的，是張泛黃的便簽紙，字跡已被水暈染大半：
"希望未來的你，遇見讓你不再孤獨的人。——顧"
安寧認出這是顧父的筆跡。翻到背麵，竟是她自己當年在婚禮上寫的誓言片段："...無論健康疾病，我願做你永不迷航的港灣..."
記憶閃回——婚禮後她曾將誓言草稿塞進顧寒舟西裝口袋，沒想到他一直留著。兩張跨越時空的紙條，在這個下午奇跡般地重合，如同命運給予的溫柔暗示。
收拾行李時，顧寒舟從書櫃頂層取下一個鐵盒。裡麵整齊碼放著安寧這些年寫的所有便條："記得吃胃藥家長會改到四點今晚有暴雨關好窗"...最下麵是張邊緣焦黃的紙片，寫著"咖啡彆加糖，你最近睡不好"。
"這是最早的那張。"顧寒舟輕撫紙片，"五年前你貼在我出差行李上的。"他看向妻子，眼神清澈如初見時，"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孤獨了。"
窗外，初夏的風掠過梧桐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仿佛時光輕柔的歎息。安寧知道，前方的路或許依然坎坷，但此刻陽光正透過樹葉間隙，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如同生命中最珍貴的尋常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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