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傍晚,夕陽把四合院的青磚照得暖黃。何雨柱攥著帆布包,帆布包底還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紅漆字,他側過身衝身後的姑娘笑:“謝同誌,您跟緊些,前院兒地麵坑窪,彆崴了腳。”
謝穎琪指尖絞著藍布衫的衣角,領口的補丁針腳細密,是謝學豐老花鏡下的手藝。她今早被爺爺塞到藥館櫃台前,特意換了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辮梢還沾著半片沒掃乾淨的當歸碎屑——爺爺說,給何雨柱帶話兒,得端端正正的,彆像個毛丫頭。
前院兒裡,三大爺閻埠貴正蹲在槐樹下擦旱煙袋,銅煙嘴在夕陽下泛著油光。老伴兒王秀娥坐在小馬紮上納鞋底,鞋底兒是用舊布殼糊的,漿糊味兒混著槐花香氣飄過來。兩口子眼瞅著何雨柱領個姑娘進來,納鞋底的錐子“噗”地紮進鞋底——這姑娘可不眼熟麼?昨兒晌午她去學豐藥館買川貝,親眼見這妮子趴在櫃台前抄藥方,辮梢還彆著朵野茉莉。
“柱子回來啦?”閻埠貴堆起笑,旱煙袋在掌心敲得啪啪響,“這位同誌是……”
“三大爺,這是學豐藥館的謝穎琪同誌。”何雨柱抬手蹭了蹭後頸,帆布包帶在肩膀上硌出道紅印,“我跟謝同誌說兩句話,您老歇著。”
謝穎琪嗓子眼發緊,想起爺爺臨出門前的叮囑:“彆慌神,咱藥館是國營的,正經單位!”可這會兒她盯著三大媽手裡飛針走線的鞋底,忽然覺得自己像被拎到集上相看的小羊羔——三大媽那眼神,跟去年臘月在騾馬市挑牲口似的,上上下下掃得人發慌。
“哎喲,多俊的閨女。”王秀娥忽然扯了扯閻埠貴的袖口,嗓門壓得低卻透著熱乎,“昨兒我在藥館見著她,跟解放歲數差不多吧?你說咱解放……”
“碎嘴子!”閻埠貴瞪了老伴兒一眼,煙袋鍋子往石墩上磕得咚咚響,“人家小同誌是來談工作的,你扯啥犢子?”話雖這麼說,他鏡片後的眼睛卻沒閒著,盯著謝穎琪辮梢的野茉莉直打轉——這姑娘手腕上還戴著塊上海牌小手表呢,雖說表帶是帆布的,可在胡同裡也算講究人了。
何雨柱領著謝穎琪往中院走,青石板路縫裡長著幾簇蒲公英,被風一吹,絨毛撲棱棱往謝穎琪藍布衫上粘。她忽然想起爺爺說的話:“那何雨柱啊,打小在鋼廠食堂混,嘴皮子利落,可心思細著哩。你把話帶到,彆多嘴。”可這會兒看著何雨柱肩膀上磨白的布衫,後頸還沾著片沒拍掉的蔥花——這人早上是不是在食堂炸油餅來著?怎麼領口還飄著股子香油味兒?
“謝同誌,您坐。”何雨柱推開屋門,先探身進去搬了張棗木方凳,又從搪瓷缸子裡倒了碗涼白開,缸子上“先進工作者”的紅漆字掉了半邊,“我這兒簡陋,您彆嫌棄。”
謝穎琪捧著碗沿兒抿了口,水是甜的,帶著股子淡淡的薄荷味兒——想來是晾在窗台上,被薄荷葉子浸了味。她抬眼打量屋子:靠窗擺著張舊書桌,抽屜半開著,露出半截沒寫完的學習筆記,紙頁上鋼筆字寫得工整,“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底下畫著重重的紅線;牆角支著個蜂窩煤爐,爐上坐著鋁壺,壺嘴兒還冒著熱氣,旁邊堆著幾摞舊報紙,最上麵一張是《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印著“抓革命,促生產”的通欄標題。
“我爺爺讓我跟您說……”謝穎琪忽然發現自己手心出汗,藍布衫下擺被攥出幾道褶子,“就是、就是前兒個抓藥的事兒,您抓的那補氣血的方子,今兒個有倆生麵孔來藥館打聽。”
何雨柱正往搪瓷缸裡續水的手頓了頓,鋁壺嘴兒的熱氣撲在臉上,燙得他眼皮子跳了跳。他記得清楚,三天前在學豐藥館抓藥時,謝學豐往紙包裡塞了片曬乾的薄荷葉,低聲說:“柱子,最近抓補氣血方子的人,你多留個心眼兒。”那會兒他沒往心裡去,隻當是老中醫的謹慎,可今兒謝穎琪這話,卻像根細針,猛地紮進他後頸的汗毛裡。
“啥樣的人?”何雨柱聲音沉下來,往謝穎琪身邊湊了湊,帆布包帶在肩上滑了滑,“穿啥衣裳?說啥話?”
謝穎琪被他突然湊近的動作驚得往後仰了仰,後腦勺碰到了窗框上的玉米皮囤子,囤子裡裝著半囤子棒子麵,蹭得她辮梢沾了粒金黃的碎屑:“倆男的,歲數跟您差不多,穿藍布衫,戴解放帽,說話帶點山東口音。他們問……問最近抓補氣血方子的人裡,有沒有年輕小夥兒,還說、還說那方子要是治虛症,得注意配伍,彆瞎抓。”
何雨柱眉頭擰成個疙瘩,腦海裡突然閃過三天前傍晚的場景:他攥著藥包往家走,路過巷口時,看見個穿灰布衫的男人靠在電線杆子上抽煙,煙卷兒是“黃金葉”的——這年頭,普通工人誰舍得抽黃金葉?那男人抬眼望過來,眼神跟錐子似的,掃過他手裡的藥包,嘴角扯出個笑,笑得人後脊梁發毛。
“謝同誌,您爺爺還說啥了?”何雨柱忽然想起謝學豐塞薄荷葉時,指尖在他掌心敲了三下——這是老江湖的暗號,以前在鋼廠食堂,師傅教過他,敲三下,意思是“有麻煩”。
謝穎琪低頭盯著手裡的搪瓷碗,碗沿兒上有道小豁口,劃得她嘴唇發疼:“爺爺說,讓您最近彆再抓那方子了,就算抓,也彆在西城這幾個藥館抓。還說……還說那方子牽扯的事兒,怕是跟年前鐵骨武館的案子有關聯。”
屋裡忽然靜得能聽見窗外槐樹葉的沙沙聲。何雨柱覺得喉結發緊,伸手摸出褲兜裡的旱煙盒,煙盒是用舊報紙疊的,裡麵裝著碎煙絲——這是他跟鋼廠鍋爐班的老王頭學的,省錢。火柴劃亮的瞬間,謝穎琪看見他指節上有層薄繭,虎口處還有塊淺褐色的疤,像是被油鍋裡的滾油燙的。
“鐵骨武館……”何雨柱把煙卷叼在嘴上,火柴梗在掌心碾成碎末,“年前臘月廿三,武館館主趙鐵柱讓人發現在後巷躺著,心口插著把電工刀,兜裡揣著半張撕爛的藥方,是不是這事兒?”
謝穎琪猛地抬頭,辮梢的野茉莉掉在方凳上,白花瓣兒顫巍巍的:“您、您咋知道?這事兒當時公安局都封了口,連我們藥館給武館供的藥材單子,都被派出所收走了!”
何雨柱沒說話,眼前閃過更久以前的畫麵:去年秋天,他值夜班回四合院,路過東單牌樓時,看見個穿黑布衫的男人被倆戴紅袖章的人按在牆上搜身,男人懷裡掉出幾包藥材,其中一包他認得——是黃芪,曬得乾乾的,帶著股子藥香。後來他聽鋼廠保衛科的老李說,那男人是鐵骨武館的學徒,懷裡的藥材,跟趙鐵柱兜裡的藥方子能對上號。
“謝同誌,您跟爺爺說,謝謝他提醒。”何雨柱忽然把煙卷按滅在搪瓷缸的水裡,滋啦一聲,騰起股子焦糊味,“我這兒有句話,勞您帶給老爺子:以後抓藥,我換東城的藥館,西城這邊,讓他也多留個心眼兒,彆沾了是非。”
謝穎琪看著搪瓷缸裡漂著的煙頭,忽然想起爺爺說過,何雨柱的父親以前是走街串巷的郎中,後來進了鋼廠食堂,可骨子裡還帶著些江湖氣。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人跟藥館裡那些隻會抓藥的學徒不一樣——他說話時眼神沉得很,像老井裡的水,看著ca,底下卻藏著些讓人摸不透的東西。
“那個……何同誌,”謝穎琪忽然想起自己來之前憋了一肚子的話,這會兒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指尖絞著方凳上的野茉莉花瓣,“我爺爺說您懂藥理,比我強。可我中專學的就是藥劑,上周給賈家老太太配的藥,您咋知道炙甘草和炮薑比例不對?”
何雨柱愣了愣,忽然笑了,笑聲震得窗台上的搪瓷缸子直晃:“上周我去賈家送煤球,聞見藥味兒不對。炙甘草得炒到表麵焦黃,帶點蜜香,可您配的藥,甘草炒過了頭,一股子糊鍋巴味兒;炮薑得用砂燙,您這炮薑的薑辣素怕是去了大半,老太太那風寒症,得靠這倆藥吊元氣呢。”
謝穎琪的臉騰地紅了,紅得比辮梢的野茉莉還豔。她忽然想起上周爺爺盯著藥方子直歎氣,說“現在的小年輕啊,光記方子不看火候”,原來那天在藥館撞見的穿藍布衫的小夥兒,就是眼前這人。她忽然覺得手裡的野茉莉紮手,忙不迭往兜裡塞,花瓣卻撒了一地。
“我、我該回去了!”謝穎琪猛地站起來,方凳在青石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爺爺還等著我回去抄新到的《本草綱目》呢!何同誌,您、您小心些,最近胡同裡老是來查戶口的,您抓藥……彆讓人瞅見方子。”
何雨柱看著她慌慌張張往門外跑,辮梢的碎發在腦後晃成個小尾巴,忽然想起鋼廠食堂新來的學徒工,第一次掌勺時把油餅炸糊了,也是這麼慌裡慌張的。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野茉莉,花瓣兒還帶著體溫,輕輕夾進了桌上的學習筆記裡——這丫頭,走得急,連個謝字都沒說。
窗外傳來三大媽的喊聲:“解放他爹,你瞅見咱解放沒?該打晚飯了!”閻埠貴的聲音帶著不耐:“找啥找?大小夥子還能丟了?你呀,就知道操心親事,人家小謝同誌是國營藥館的,能看上咱解放?”
何雨柱靠在門框上,看著謝穎琪的藍布衫消失在院門拐角,忽然覺得後頸的汗毛又豎起來了。他摸出煙盒,想再卷根煙,卻發現煙絲漏了半盒在褲兜裡——剛才跟謝穎琪說話時,怕是太緊張了。
暮色漸濃,四合院的燈一盞盞亮起來。何雨柱摸出鑰匙鎖門,指尖觸到鐵皮門後貼著的毛主席像,像角有些卷邊,是去年過年時三大爺家的老二幫忙貼的。他忽然想起謝穎琪腕子上的帆布表帶手表,想起她辮梢的野茉莉,想起謝學豐敲他掌心的那三下——這世道看著平靜,底下卻像攪了漿糊似的,亂得很。
往廚房走時,路過中院的自來水龍頭,看見傻柱兒正蹲在地上擇菜,筐裡堆著剛從菜市場撿回來的爛菜葉,幫子上還沾著泥。何雨柱忽然想起自己兜裡的藥方,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用毛筆寫在毛邊紙上,邊角還畫著幾株草藥,其中一味“黃芪”旁邊,父親用紅筆寫著:“氣虛者宜,然亂世中,慎用。”
夜色徹底黑下來時,何雨柱坐在蜂窩煤爐前熬粥,鋁鍋裡的棒子麵咕嘟咕嘟冒泡泡,熱氣模糊了窗玻璃。他盯著爐子裡跳動的火苗,忽然覺得後怕——若不是謝學豐讓孫女來傳話,若不是自己多留了個心眼兒,怕是這會兒,那倆穿藍布衫的男人,已經蹲在四合院門口等著他了。
窗外傳來蟬鳴,第一聲長鳴劃破夜空時,何雨柱把兜裡的藥方掏出來,湊到爐口前。火光映著他的臉,映著紙上父親的字跡,忽然覺得眼眶發澀。火苗舔到紙邊的瞬間,他猛地鬆手,紙片在爐子裡蜷成灰黑色的蝴蝶,帶著股子焦糊的藥香,飄向了窗外的夜空。
謝穎琪一路小跑回藥館,辮梢的碎發被汗粘在脖子上。路過胡同口的路燈時,她忽然想起何雨柱夾野茉莉的動作,想起他說“炙甘草炒過了頭”時眼裡的光,忽然覺得手心又出汗了。她摸出褲兜裡的搪瓷缸子,缸子上“先進工作者”的紅漆字在路燈下閃著微光——這是爺爺讓她帶給何雨柱的,說算是謝他指點藥方的禮。
藥館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謝學豐正坐在櫃台前撥拉算盤,算珠碰撞的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老人抬頭看見孫女臉紅撲撲的,辮梢還少了朵野茉莉,嘴角忽然扯出個笑:“跟柱子說完了?”
“說完了!”謝穎琪把搪瓷缸子往櫃台上一放,缸子裡的薄荷味兒飄出來,“爺爺,您咋知道他懂藥理?他連中專都沒上過!”
謝學豐放下算盤,指尖敲了敲賬本:“三年前,你爹抓錯了一味藥,是他路過藥館,聞出味兒不對,硬攔著不讓那藥包出門。後來那病人家屬來道謝,說再晚半刻鐘,命就沒了——這孩子,骨子裡帶著藥香呢。”
夜風裹著槐花吹進藥館,謝穎琪忽然看見賬本上記著一行字:“何雨柱,補氣血方,第7次抓藥。”她忽然想起何雨柱後頸的疤,想起他夾野茉莉時的小心,忽然覺得這名字,跟藥館裡的黃芪、黨參似的,帶著股子讓人安心的暖。
四合院的槐樹下,閻埠貴吧嗒著旱煙袋,聽著老伴兒嘮叨解放的親事,忽然看見何雨柱屋裡的燈滅了。煙袋鍋子在石墩上磕了磕,他忽然想起剛才謝穎琪腕子上的手表——這姑娘,怕是跟柱子有點啥吧?不然咋會大晚上的,特意跑過來送個信兒?
夜色深沉,胡同裡的狗叫了兩聲,隨即又歸於平靜。何雨柱躺在木板床上,聽見窗外的蟬鳴漸漸低了,忽然摸出枕頭底下的鐵皮盒,裡麵裝著半片曬乾的薄荷葉,是謝學豐上次塞給他的。薄荷味兒鑽進鼻尖,他忽然笑了——這世道雖亂,可總有些好心人,像薄荷葉似的,涼絲絲的,卻讓人心裡踏實。
爐子裡的煤火漸漸弱了,最後一絲火星明滅間,何雨柱閉上眼,腦海裡閃過謝穎琪紅撲撲的臉,閃過謝學豐敲他掌心的三下,閃過父親臨終前的藥方——有些事,藏在心裡就好,就像這薄荷葉的香,藏在鐵皮盒裡,等風來的時候,自然會飄滿整個屋子。
這一晚,四合院的人各懷心思,卻都不知道,那個夾著野茉莉的藍布衫姑娘,和那個總在食堂炸油餅的小夥兒,因為一張補氣血的藥方,從此在命運裡,結下了一段帶著藥香的緣。而胡同深處的暗夜裡,有些影子正悄悄挪動,像藏在藥渣裡的蟲,等著下一個天亮,再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