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潮箋·魚信
秋潮漫過鹽田時,蕭凡總覺得鹽母棚的銅鼎在發燙。那捧銀白星燼沉在鼎底,像被凍住的月光,可指尖剛碰著鼎沿,就有暖意在骨縫裡鑽——和上次發現星燼時掌心的溫度一模一樣。
“彆碰。”徐老人捏著潮信歌抄本進來,抄本邊角被海風浸得發卷,“這幾日潮信怪,銅鼎怕是在應節氣。”他翻開抄本最後一頁,去年寫下的“藏火”二字旁,不知何時洇開了片淡藍水漬,水漬裡隱約有魚紋,像誰用濕手指在紙上按了個印。
小女孩抱著玻璃罐蹲在鼎邊,罐裡的魚苗早不是當初那尾細弱的小家夥了。尾鰭上的環紋已爬到十七道,紫的、銀的、淺綠的交疊著,像串浸了水的彩石。她突然戳了戳罐壁:“它在撞罐子。”蕭凡低頭看,魚苗正用頭抵著玻璃,尾鰭拍得罐裡水花直濺,第十七道紫紋亮得發顫,像要從鰭上跳下來。
徐老人突然“咦”了聲,抄本裡掉出片乾枯的紅樹林葉子。葉子背麵用炭筆寫著行小字,是當年鹽工的筆跡:“魚信引潮,需待十七紋現。”他猛地抬頭看罐裡的魚苗,“民國二十三年藏礦粉時,鹽工們怕是給魚留了信。”
話音剛落,鹽母棚外突然傳來“嘩啦”聲。蕭凡跑出棚,隻見鹽田邊的潮汐溝裡,密密麻麻的比目魚正往岸上跳。它們尾鰭上都係著褪色的小布袋,布袋裡的礦粉早沒了,隻剩層薄灰,可魚群像瘋了似的往鹽母棚湧,撞得棚柱“咚咚”響。
“快拿陶盆來!”徐老人跟著跑出來,聲音發緊,“接住跳進來的魚!”蕭凡慌忙抱來幾個陶盆,剛放在棚門口,就有魚“啪嗒”跳進盆裡。那魚在盆裡撲騰了兩下,突然不動了,尾鰭上的布袋自動鬆開,掉出顆米粒大的石子——石子是淡藍色的,上麵刻著個“潮”字。
不過半袋煙的工夫,棚門口就堆了十幾個陶盆,每個盆裡都躺著條比目魚,每條魚都留下顆刻字石子。小女孩數著石子上的字:“潮、鹽、井、礦……這是在拚話?”徐老人把石子按順序擺開,剛擺完最後一顆,石子突然同時發燙,在地上燙出串淺痕,連起來是句:“秋潮至,鹽井枯,需以魚信融礦粉,引潮入井。”
“鹽井!”蕭凡猛地想起紅樹林深處的老鹽井。去年找到硫磺礦時,他們曾路過那口井,井沿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井裡隻剩淺淺一汪水,當時還笑說這井早廢了。現在想來,鹽工們藏的哪隻是引火的法子,怕是連鹽田的活計都留了後手。
他們帶著魚苗和石子往鹽井去。越靠近紅樹林,空氣越潮濕,地上的草葉都掛著水珠,踩上去“咯吱”響。小女孩突然指著前麵:“井在冒氣!”蕭凡抬頭,隻見老鹽井井口飄著白汽,不是熱氣,是涼絲絲的水霧,霧裡混著股鹹腥味,比鹽田的鹹味更重。
徐老人蹲在井邊,用樹枝撥開井沿的草。井壁上竟有鑿痕,是當年鹽工鑿的台階,一直通到井底。他探頭往下看,井底的水比去年多了些,可水麵上漂著層白膜,用樹枝挑起來看,是鹽結晶——井水太鹹,根本沒法用。
“得引潮入井。”徐老人撿起顆“潮”字石子,“可怎麼引?”小女孩突然把玻璃罐舉到井口:“讓它試試?”罐裡的魚苗正急得打轉,十七道環紋全亮了,像尾著火的魚。蕭凡解開罐蓋,魚苗“嗖”地跳出來,直往井裡鑽。
就在魚苗落水的瞬間,井底突然“咕嘟”冒泡。蕭凡趴在井沿往下看,隻見魚苗在水裡遊了圈,尾鰭上的環紋突然散開,化成十七道彩光,融進井水裡。那層白膜竟慢慢化了,井水開始往上漲,浪頭打著井壁“嘩嘩”響,像是有潮水正從地下往井裡湧。
“成了!”徐老人拍手,可剛笑兩聲,又皺起眉,“不對,井水是漲了,可沒礦粉引火,灶還是燒不起來。”去年藏的礦粉都在魚腹裡帶向大海了,新煉的礦粉還在曬,要等曬乾了拌稻殼,至少得三天,可看這潮信,怕是等不及。
小女孩突然指著井水裡的魚苗:“它在咬東西!”蕭凡細看,魚苗正用嘴叼著塊井壁上的石頭,石頭上沾著層黑泥。他讓老張放下繩子,自己抓著繩子下到井裡,伸手去摳那塊石頭——石頭一摳就掉,底下竟是個凹洞,洞裡藏著個陶瓶。
陶瓶裡裝著的不是礦粉,是半瓶油。油是深褐色的,湊近了聞,有紅樹林果子的香味,混著點硫磺味。徐老人倒出點油在手心,搓了搓,油竟慢慢發熱:“是鹽工煉的果油!當年他們采紅樹林的果子榨油,拌著硫磺粉當引火油用,比蘆葦杆還管用。”
他們把果油倒在陶盤裡,剛要往灶膛裡送,鹽母棚突然傳來“哐當”聲。跑回去一看,銅鼎裡的星燼竟自己燃了起來,淡藍色的火苗舔著鼎壁,映得棚裡忽明忽暗。火苗裡浮出個模糊的人影,是個鹽工模樣的人,正往灶膛裡倒著什麼——正是他們手裡的果油。
“跟著做!”徐老人喊。蕭凡把果油倒進第一座灶的灶膛,果油遇著星燼的餘溫,“轟”地燃起大火,火苗裡飄出張麻紙,寫著:“果油引火,潮水生鹽,需以魚紋為記,每漲一寸潮,添一把鹽稻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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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鹽工們早算好了,秋潮漲時鹽井枯,用魚信引潮入井,再用果油引火,燒灶煮鹽,正好趕在潮退前把鹽曬好。蕭凡往灶膛裡添了把鹽稻殼,灶壁上的星痕紋路突然亮了,和鹽母晶石的光點連成線,線的儘頭落在鹽田邊——那裡竟冒出了新的鹽稻苗,嫩綠色的,頂著露珠,像是剛從土裡鑽出來。
小女孩抱著玻璃罐坐在田埂上,罐裡的魚苗正對著鹽稻苗擺尾。尾鰭上的第十七道環紋慢慢變淡,第十八道淺黃環紋正往上爬。她抬頭對蕭凡笑:“它好像在等稻苗長高。”
蕭凡也笑。他想起去年發現星燼時,總覺得那是鹽工們留下的秘密,現在才明白,哪有什麼秘密,不過是把過日子的法子藏在了魚腹裡、井壁上、鼎底的星燼中。就像紅樹林的果子年年結果,比目魚年年回遊,鹽田的灶火,也該年年燃著。
夜裡,他們躺在鹽母棚裡聽潮聲。銅鼎裡的火苗還沒滅,映得地上的“明”字忽閃忽閃的。徐老人翻著潮信歌抄本,在新的一頁寫下:“秋潮引魚歸,果油續灶火,記於魚信。”
蕭凡摸了摸銅鼎的邊緣,不燙了,隻剩點溫。他想起井裡的魚苗,想起田埂上的鹽稻苗,突然覺得,所謂傳承,哪隻是灶火重燃,是魚記得回來的路,是稻苗知道什麼時候長,是後來人拿起陶瓶時,能想起當年鹽工榨油時的模樣。
夜風帶著潮味吹進來,銅鼎裡的火苗輕輕晃了晃,像在應和。遠處的鹽田邊,比目魚還在往岸上跳,尾鰭拍著水,“嘩啦嘩啦”的,像在唱支老調子——是鹽工們當年哼的潮信歌,一句一句,都藏在風裡,藏在水裡,藏在每尾魚的鱗上。
火在,魚在,鹽田就在。這故事,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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