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潮箋·鹽紋
寒露過後,鹽田上結了層薄霜。蕭凡清晨去鹽母棚翻曬礦粉,腳剛踩進棚裡,就見銅鼎旁的鹽母晶石在發抖——不是風晃的,是晶石裡的光點在撞壁,像被困住的螢火蟲,急著往外衝。他伸手摸晶石,指尖剛貼上,就被燙得縮回手,晶石表麵竟凝出層細鹽,簌簌往下掉。
“這是怎麼了?”徐老人拄著拐杖進來,抄本夾在胳膊下,封皮上沾著片鹽稻葉。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鹽粒,放在舌尖嘗了嘗,眉頭猛地一皺,“是生鹽。鹽母晶石不該結生鹽,除非……”他突然頓住,翻抄本的手快得發抖,“去年藏礦粉時,鹽工們是不是還留了鹽紋的記號?”
小女孩抱著玻璃罐從棚後鑽出來,罐裡的魚苗尾鰭上已有二十一道環紋,最深的那道紫紋上,竟爬著些極細的白痕,像誰用針尖畫的線。“它昨晚就長這個了。”她把罐子舉到徐老人麵前,“我數了,白痕有七道,跟七星灶的灶眼一樣多。”
徐老人盯著罐裡的魚,突然拍了下大腿:“是鹽紋!民國二十三年封灶時,鹽工們在鹽母晶石上刻過鹽紋,說是能測鹽田的成色。”他往鹽母晶石後挪了挪,果然在晶石背麵看到幾道淺痕——不是天然的紋路,是人工鑿的,七道細線,彎彎繞繞,最後彙在晶石底部,那裡有個指甲大的小孔,孔裡塞著團乾蘆葦。
蕭凡小心地把蘆葦團摳出來,蘆葦裡裹著片巴掌大的麻紙。麻紙被鹽漬浸得發脆,展開時“嘩啦”裂了個角,上麵用朱砂畫著幅圖:七座灶圍著鹽母棚,每座灶旁都畫著片鹽田,鹽田上標著不同的符號,有“枯”“潤”“澀”“甘”,最中間的鹽田旁,畫著個跟魚苗尾鰭上一樣的白痕,旁邊寫著“鹽紋顯,需調鹵水,否則鹽苗敗”。
“調鹵水?”老張扛著鋤頭進來,聽到這話直撓頭,“咱們的鹵水都是按老法子兌的,鹽度剛好,怎麼還要調?”他剛說完,鹽田那邊突然傳來“沙沙”聲,眾人轉頭看,隻見靠近紅樹林的那片鹽田,稻苗竟在往回縮,葉尖卷得像蝦須,原本翠綠的稈子慢慢發黃。
小女孩突然指著玻璃罐喊:“它跳了!”罐裡的魚苗直往罐口蹦,尾鰭上的白痕亮得刺眼,像七條小銀線。蕭凡把魚苗倒進鹽田邊的潮汐溝裡,魚苗剛入水,就往發黃的鹽稻苗下遊去,尾鰭掃過稻根時,白痕竟印在了稻稈上——那稻稈上的黃漬竟淡了些,葉尖也慢慢舒展開。
“跟著魚走!”徐老人跟著魚苗往鹽田深處跑,抄本在懷裡顛得直響。魚苗遊到鹽田中央的鹵水池邊,突然停住,用頭撞著池壁。蕭凡探頭看池裡的鹵水,水麵上漂著層白沫,用瓢舀起來聞,有股澀味,比平時的鹵水嗆人得多。
“是鹵水太濃了。”徐老人蹲在池邊,用手指蘸了點鹵水,在地上畫了個“鹹”字,“秋潮退得急,海水倒灌時帶了太多鹽粒進來,鹵水鹽度過高,稻苗受不了。”他翻出抄本裡夾著的鹽度表——是去年從老鹽井裡找到的,竹片做的,刻著不同的鹽度刻度,“得往池裡摻淡水,把鹽度降到‘潤’字檔。”
可淡水從哪來?鹽田邊的潮汐溝裡都是海水,老鹽井的水雖淡,可井深,一桶桶提上來太費工夫。小女孩突然指著紅樹林:“那邊有小溪!”眾人跟著她往紅樹林走,穿過密密的氣生根,果然看到條細溪,溪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溪邊還長著叢叢蘆葦,蘆葦葉上掛著水珠,滴在水裡“叮咚”響。
“是山泉水滲下來的。”徐老人掬起一捧水嘗了嘗,眼裡亮起來,“快拿木桶來!”眾人七手八腳扛來木桶,往鹵水池裡挑水。蕭凡挑著水往池裡倒,剛倒了半桶,就見池裡的白沫慢慢散了,魚苗遊進池裡,尾鰭上的白痕蹭著水麵,水麵竟泛起層淡綠的光——是鹽稻苗的倒影,原本發黃的苗稈竟透出了點綠。
可挑了沒幾趟,眾人就喘得直不起腰。紅樹林到鹵水池隔著半裡地,一桶水挑過去,灑得隻剩半桶,照這速度,天黑也調不完鹵水。徐老人坐在田埂上翻抄本,翻到去年記“藏火”的那頁,突然盯著頁邊的小字看——是鹽工當年寫的:“鹽紋引溪,竹管導水,七節連灶,可潤鹽田。”
“竹管!”蕭凡猛地想起鹽母棚後堆著的老竹管,是去年修鹽田時剩下的,粗的有碗口大,細的像手指。他跑回棚後,扛出幾根竹管,徐老人跟著過來,用刀把竹管一頭削尖,“把竹管插進溪裡,另一頭接鹵水池,讓水自己流!”
眾人七手八腳地埋竹管。蕭凡把削尖的竹管插進溪底,老張在鹵水池邊挖了個小溝,把竹管另一頭埋進溝裡。剛埋好,溪水就順著竹管“咕嚕咕嚕”往池裡流,像條看不見的銀線。小女孩蹲在竹管旁數節數,竹管上有七道節痕,正好對著七星灶的方向,她突然拍手:“水在發光!”
眾人低頭看,竹管裡的水竟泛著淡藍的光,是魚苗尾鰭上的那種光。水流進鹵水池時,池裡的魚苗突然聚過來,圍著竹管口轉圈,尾鰭上的白痕全亮了,映得池水像撒了把碎銀。徐老人用鹽度表測了測鹵水,表上的刻度剛好指在“潤”字上,他長舒口氣:“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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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鹽田的稻苗就緩了過來。發黃的稈子變回翠綠,卷著的葉尖舒展開,迎著風輕輕晃,像在點頭。小女孩把玻璃罐放在田埂上,罐裡的魚苗遊回罐裡,尾鰭上的白痕慢慢淡了,第二十二道淺褐環紋正往上爬,爬過紫紋時,竟帶出點金光。
“這鹽紋,是鹽田在跟咱們說話呢。”徐老人坐在銅鼎旁,翻著抄本寫新的記錄,“去年星燼是說‘火’,今年魚信是說‘潮’,現在鹽紋是說‘水’,鹽工們把種鹽的門道全藏在這些記號裡了。”他筆尖頓了頓,在紙上畫了個圈,把“火”“潮”“水”三個字圈在裡麵,“合在一起,就是過日子的法子。”
蕭凡蹲在鹽母棚前,看著竹管裡的水緩緩流進鹵水池。陽光照在水麵上,亮得晃眼,竹管的七道節痕映在地上,像七顆連在一起的星。他突然想起去年發現星燼時,總覺得那些銀白的灰燼是奇跡,現在才明白,哪有什麼奇跡,不過是鹽工們把溪水、鹵水、稻苗的性子摸透了,把該說的話刻在晶石上、寫在麻紙上、藏在魚鰭裡。
夜裡,眾人躺在鹽母棚裡聽水聲。竹管裡的水還在流,“叮咚叮咚”的,跟潮信歌的調子合得上。銅鼎裡的星燼沒燃,可晶石裡的光點亮得很,映得棚裡像落了層星光。小女孩抱著玻璃罐睡著了,罐裡的魚苗貼著罐壁,尾鰭上的環紋一道疊著一道,像串長珠子。
徐老人翻著抄本,在新的一頁寫下:“寒露鹽紋顯,竹管導溪潤鹽田,記於鹽紋。”寫完,他把抄本放在銅鼎旁,抄本的頁角和鼎沿碰了下,發出輕響,像在打招呼。
蕭凡摸了摸鹽母晶石,不燙了,溫溫的,像人的手心。他望著棚外的鹽田,稻苗在夜裡輕輕搖,竹管裡的水流得穩穩的,遠處的紅樹林裡,比目魚偶爾跳出水麵,濺起的水花落在葉上,又順著葉尖滴進土裡。
火能續,潮能引,水能導。鹽田的事,從來不是一時的,是一輩輩人把法子傳下來,讓後來人知道,什麼時候該看星燼,什麼時候該等魚信,什麼時候該順著鹽紋找溪水。
夜風掠過棚頂,銅鼎裡的星燼輕輕閃了下,晶石裡的光點跟著晃了晃。蕭凡知道,這故事還沒到頭呢——等明年春潮來,說不定鹽母棚裡又會冒出新的記號,是鹽工們藏的,也是鹽田自己說的。
隻要有人聽,有人懂,這鹽潮箋上的字,就會一直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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