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潮箋·蘆聲
冬至前風刮得緊,鹽田邊的蘆葦蕩被吹得“嗚嗚”響,像誰在哼老調子。蕭凡給七星灶添柴時,手指被灶膛邊的蘆葦稈紮了下——低頭看,堆在灶旁的乾蘆葦竟發了黴,灰綠的黴斑爬在葦稈上,連帶著去年藏礦粉剩下的蘆葦繩都軟塌塌的,一扯就斷。
“這葦子怎麼敗得這麼快?”徐老人裹著舊棉襖進來,抄本揣在懷裡焐著,剛翻開,頁邊就掉下來一小片乾蘆葦葉,葉上用炭筆描了道歪歪扭扭的線,像根斷了的弦。他捏著葉子湊近銅鼎,星燼的微光落在葉上,那道線突然顯出發亮的邊,“是蘆聲在報信。民國二十三年冬,鹽工們靠蘆葦引火、捆鹽包,葦子敗了,鹽田的活計就卡殼了。”
小女孩抱著玻璃罐蹲在棚角,罐裡的魚苗尾鰭上已有二十五道環紋,最外側的褐紋上沾著點白絮,像蘆葦絨。她用指尖敲罐壁:“它總往罐口蹭,是不是想出去?”話音剛落,魚苗突然擺尾,尾鰭拍起的水花濺在罐外,正好落在那堆黴蘆葦上——奇怪的是,水花沾過的地方,黴斑竟淡了些。
徐老人突然眼睛一亮,翻出抄本裡夾著的鹽工日記殘頁。殘頁上記著:“冬至前,葦需‘醒’。取鹽母晶石旁的濕泥,拌上星燼灰,塗在葦根,三日可返青。”他指著鹽母棚後那片蘆葦叢,“去年咱們隻管用蘆葦引火,倒忘了養葦子!”
眾人跟著往棚後走,蘆葦叢比鹽田邊的稀疏,稈子多半發黃,根須露在泥外,乾得像枯草。小女孩把玻璃罐放在叢邊,魚苗在罐裡轉圈,尾鰭上的白絮落在罐底,竟慢慢化成細粉。蕭凡蹲下身,挖起鹽母晶石旁的濕泥——泥是暖的,混著星燼的銀白細屑,湊近聞,還有點硫磺味。
按日記說的,他們把濕泥拌上星燼灰,糊在蘆葦根上。剛糊完半叢,風突然變了向,從紅樹林那邊吹過來,帶著股鹹濕的暖意。蕭凡抬頭看,蘆葦蕩裡竟飄起白汽,不是霜,是蘆葦稈在冒熱氣,黃稈子上慢慢滲出汗珠,順著稈子往下淌,滴在泥裡“滋滋”響。
“成了!”小女孩拍手時,罐裡的魚苗突然跳出來,落在一叢蘆葦上。它用尾鰭掃過葦葉,二十五道環紋全亮了,像串小燈籠。被掃過的葦葉竟慢慢變綠,從葉尖開始,一點點往稈上爬,不過頓飯工夫,半叢蘆葦都返了青,風吹過時“沙沙”響,比先前脆生多了。
可棚後蘆葦太少,不夠七星灶燒,也不夠捆鹽包。徐老人翻日記時,發現頁底還有行小字:“葦叢有芯,藏於潮汐溝底。尋三棵帶‘節疤’的葦根,埋入溝邊,可發新叢。”他指著鹽田邊的潮汐溝,“去年藏礦粉的魚群從這兒過,說不定葦芯就被帶在溝底了。”
蕭凡脫了鞋下溝摸。溝水不深,剛沒過腳踝,底下的泥軟乎乎的,踩著像踩棉絮。摸了沒一會兒,指尖碰到個硬東西,挖出來看,是段蘆葦根,比手腕還粗,根上有三個圓疤,像三顆連在一起的豆。他把根舉給徐老人看,老人點頭:“就是它!這是葦母根,能發一片叢。”
他們把葦母根埋在潮汐溝邊,蓋上濕泥,又澆了點鹽母晶石旁的水。剛埋好,小女孩就喊:“根在動!”眾人低頭,隻見泥裡冒出細芽,芽尖是嫩黃的,像剛出生的筍,往上竄得飛快,轉眼就長到半尺高,稈子上抽出新葉,葉上還沾著泥珠。
三天後,潮汐溝邊真長出片新蘆葦叢。青稈綠葉,比棚後的還茂盛,風一吹,整叢都在晃,像片綠色的浪。蕭凡割了幾捆新鮮蘆葦,剛拿到七星灶旁,灶膛裡的星燼突然“劈啪”響,像是在高興。他把蘆葦塞進灶膛,沒等點火,蘆葦就自己燃了,火苗是淺綠的,比用舊蘆葦燒得旺,還帶著股清香。
小女孩抱著玻璃罐蹲在叢邊,罐裡的魚苗尾鰭上,第二十六道淺黃環紋正往上爬,環紋邊沾著點蘆葦絨,像鑲了圈邊。她抬頭對蕭凡笑:“它好像喜歡這兒,總盯著蘆葦看。”
蕭凡也笑。他想起前幾日見著黴蘆葦時還犯愁,現在才明白,鹽工們早把養蘆葦的法子藏在了日記裡、葦根上,連魚苗都在幫忙報信。就像蘆葦年年枯了又青,鹽田的活計也得跟著時節轉,哪季該護葦,哪季該引潮,都藏在這些細碎的事裡。
夜裡,眾人坐在蘆葦叢邊烤火。新蘆葦燒的火暖烘烘的,映得每個人臉上都發紅。徐老人翻著抄本,在新的一頁寫下:“冬至養葦母,新叢護鹽田,記於蘆聲。”寫完把抄本放在腿上,聽著風吹蘆葦的聲音,突然哼起了潮信歌,調子軟乎乎的,和蘆葦聲混在一起,挺好聽。
蕭凡摸了摸身旁的蘆葦稈,滑溜溜的,帶著潮氣。遠處的七星灶還燃著,火苗從灶口冒出來,和蘆葦叢的綠光連在一起,像條光帶。鹽母棚裡的銅鼎輕輕發亮,星燼的光透過鼎壁滲出來,落在地上,和蘆葦的影子交疊著,拚成個“生”字。
他突然覺得,所謂傳承,就是前人為你留了條路——知道你冬天會缺蘆葦,就留下葦母根;知道你會忘怎麼養,就寫下日記;連魚苗都跟著記著,哪片葦該醒了,哪叢該發了。
風又起了,蘆葦蕩“嗚嗚”地唱,像在應和銅鼎裡的星燼。蕭凡往火裡添了把新蘆葦,火苗“轟”地竄高,映得遠處的鹽田都亮了。他知道,這故事還長,等開春潮來,說不定蘆葦叢裡又會藏著新記號,是鹽工們留的,也是這鹽田自己長出來的。
隻要有人接著做,這些事就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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