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瘋了似的往下砸,打得人睜不開眼,營地裡一片泥濘。張辰站在空蕩蕩的糧倉門口,雨水順著殘破的茅草屋簷淌下來,在他腳前彙成渾濁的小溪。偌大的糧倉,隻剩下角落裡可憐巴巴堆著的幾袋穀子,孤零零的。空氣裡彌漫著絕望的濕冷和黴味,仿佛連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十天,諸葛明昨夜沙盤推演後沉著臉報出的數字,像冰冷的鐵塊壓在每個人心頭。
“主公!”石磊那大嗓門穿透雨幕,他光著精壯的上身,雨水衝刷著他古銅色皮膚上虯結的肌肉和道道陳年疤痕。他正掄著一柄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向一架被拆卸下來的舊水車部件,火星在雨水中短暫地一閃即滅,發出刺耳的金屬扭曲聲。“成了!您看這‘龍骨’!”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指著地上那由彎曲鐵條和厚實木板鉚接而成、如同巨大蜈蚣脊椎般的長長部件,渾濁的雨水正順著它兩側臨時用厚皮革和破帆布做成的“葉板”縫隙往下流。
幾個同樣赤膊的工匠,在石磊的指揮下,喊著號子,用粗麻繩和木樁,把這沉重的“龍骨”奮力拖拽到營地旁那條因連日暴雨而暴漲、裹挾著黃泥咆哮奔湧的大河邊緣。湍急的河水卷著斷枝和泥塊,凶猛地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出沉悶的怒吼。
“石大哥,這…真能行?”一個年輕工匠看著那狂暴的河水,聲音有些發顫。河水冰冷刺骨,衝擊力大得嚇人。
“少廢話!”石磊吼道,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狠勁,“沒糧食,大夥兒都得死!死水裡還是死刀下,選一個!給我下樁!固定穩了!”他率先跳進齊腰深的冰冷河水裡,激流衝得他一個趔趄,他卻死死抱住一根碗口粗的木樁,巨大的身軀像塊礁石般定在水中。工匠們被他吼得熱血上湧,咬著牙紛紛跳下,在咆哮的濁浪中奮力打樁。河水冰冷刺骨,衝得人站立不穩,但他們用身體抵著木樁,硬是在湍流中固定住龍骨翻車的一端。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猛烈地衝擊著臨時搭建的結構,木樁在激流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另一端,由幾組臨時拚湊的齒輪組和從廢棄北狄戰車上拆下的車軸構成的傳動裝置,被固定在岸邊稍高的位置。石磊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泥水,深吸一口氣,雙手抓住一根橫木,全身肌肉墳起,用儘平生力氣猛地向下一壓——“嘿——呀!”
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響起,巨大的龍骨開始極其緩慢地轉動。渾濁的河水被兩側的皮帆葉板舀起,吃力地沿著那傾斜的“龍骨”向上提升。水流艱難地爬升著,不斷從葉板縫隙漏下,但終究有一部分被強行送上了岸,汩汩地流淌進旁邊新挖出的、通往坡上那片被洪水淹沒的荒田的溝渠裡。
“動了!水上來了!”岸上爆發出劫後餘生般的嘶啞歡呼。石磊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臉上的水珠也分不清是雨還是汗。這笨重的造物效率低得可憐,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麵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但它轉動了,它從這要命的洪水裡搶出了一線生機!渾濁的水流如同虛弱的血脈,一點點浸潤著乾涸的希望。
“成了!”陳禹猛地合上手中那本做舊得恰到好處、邊角磨損的“賬冊”,臉上卻無半分喜色,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孤注一擲的決絕。他麵前,偽梁的督糧官周桐,一個腦滿腸肥、眼神卻像黃鼠狼般油滑的中年人,正用一塊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額角的細汗——這陰冷潮濕的廢棄城隍廟裡,哪有什麼汗可出。周桐的目光掃過陳禹身後兩名沉默如鐵塔、渾身散發著血腥味的紅玉寨悍匪,又落在陳禹推到他麵前那個沉甸甸的粗布包袱上。包袱口沒係緊,露出裡麵黃澄澄、誘人的光芒。
“陳先生,”周桐拖長了調子,手指在那金錠上輕輕一叩,發出沉悶的聲響,“這數目…可對不上你們要的那批糧啊。風險太大,賈相爺那邊…查得緊呐。”他眯起眼,貪婪的光在細縫裡閃爍。
陳禹心中冷笑,麵上卻堆起更深的焦慮和卑微,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蠱惑:“周大人明鑒!此乃定金!我家主公說了,待糧車平安入蒼雲峽,另有雙倍奉上!賈相爺日理萬機,些許糧秣損耗,豈會深究?況且…”他手指隱秘地一翻,掌心赫然露出一方小小的、邊緣沾著暗紅印泥的私章印痕,正是林紅玉從密檔中拓下的賈似道私章模樣!“有相爺府上的‘關照’,大人還怕什麼?事成之後,大人便是首功!我家主公在江南,必為大人置辦良田美宅!”
周桐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他死死盯著那印痕,眼珠飛快轉動,權衡著巨大的利益和潛在的風險。終於,那貪婪壓倒了恐懼,他猛地一把抓過包袱,緊緊抱在懷裡,臉上擠出油膩的笑容:“好!陳先生痛快!三日後午時,蒼雲峽北口,‘平安’糧隊,不見不散!”他肥胖的身軀擠開破廟吱呀作響的木門,迅速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陳禹臉上的卑微瞬間褪去,隻剩下冰冷的殺意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對著身後兩名悍匪微微頷首,兩人如同鬼魅般無聲地跟了出去。雨水敲打著破廟殘破的瓦頂,彙成細流落下,滴在冰冷的地麵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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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雲峽。名字聽著開闊,實則是夾在兩道猙獰黑石山崖間的一條逼仄通道。連日暴雨將穀底變成了翻滾的泥潭,渾濁的黃水裹挾著碎石斷木,發出沉悶的咆哮。張辰和他的三百輕騎,此刻就伏在峽穀一側陡峭濕滑、長滿濕滑苔蘚的亂石坡後。冰冷的雨水順著甲片縫隙鑽進裡衣,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人馬口鼻中呼出的白氣,在陰冷的雨霧中剛一升騰便消散無蹤。每個人身上都塗滿了就地挖取的、散發著土腥味的黃泥,與周圍嶙峋的怪石融為一體,隻有一雙雙眼睛,在泥汙的覆蓋下,燃燒著饑餓的火焰,死死盯著下方那條在暴雨中如同黃色巨蟒般扭動的狹窄通道。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一點點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峽穀北口的方向,終於傳來了沉重車輪碾壓泥濘的軲轆聲和牲畜粗重的喘息。一麵寫著鬥大“平安”字樣的濕透旗幡,在風雨中艱難地晃動,率先冒了出來。緊接著,是長長的車隊,數十輛蒙著厚重油布的大車,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拉車的牛馬噴著濃重的白氣,車夫們咒罵著,鞭子甩得劈啪作響。押送的士兵穿著偽梁的號衣,蓑衣鬥笠下,一張張臉被雨水衝刷得麻木而疲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及膝的泥漿裡,咒罵聲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續。
“來了!”張辰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所有伏兵緊繃的神經。他緩緩抬起右手,泥水順著手臂流下。三百雙眼睛,如同黑暗中鎖定獵物的狼群,聚焦在那支緩慢移動的車隊上。峽穀的風雨聲掩蓋了弓弦被悄然拉開的微響,冰冷的鐵箭頭在泥汙下閃爍著幽光。
車隊終於完全進入了這段最狹窄、兩側崖壁仿佛要合攏的死亡陷阱。張辰的手猛地向下一揮!
“嗚——嗚——嗚——”三聲淒厲尖銳、穿透風雨的骨哨聲驟然撕裂了峽穀的喧囂!
“殺!”三百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彙聚成一道驚雷,在峽穀中轟然炸響!
兩側高坡的亂石後,如同蟄伏的毒蛇昂起了頭顱!早已布置好的十幾架臨時趕製的簡陋拋竿猛地繃直,不是拋射石塊,而是將一個個浸透了火油、尾部拴著燃燒引信和尖銳竹哨的陶罐狠狠甩向穀底的車隊!
“砰!砰!砰!砰!”
陶罐砸在糧車油布上、泥地裡、甚至牛馬身上,瞬間碎裂!刺鼻的火油味猛地彌漫開來!然而,預想中的衝天大火並未燃起——暴雨太大了!火油被冰冷的雨水迅速衝刷稀釋,隻有少數幾處油布被罐內殘留的火焰點燃,火苗頑強地跳躍了幾下,隨即在雨水的澆灌下掙紮著化作縷縷黑煙。
“有埋伏!”偽梁軍官驚恐的嘶吼被風雨撕扯得變了調。“結陣!保護糧車!”押糧兵丁短暫的慌亂後,在軍官的喝罵下,倉促地試圖在泥濘中集結,舉起手中的長矛和盾牌,陣型混亂不堪。
“火攻不成!按第二策!鑿穿他們!”張辰的聲音在風雨中依舊清晰,如同出鞘的刀鋒!他一馬當先,拔出腰間佩刀,刀鋒在陰鬱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冰冷的寒芒,率先從藏身的亂石坡後躍出!戰靴踏在濕滑的岩石上,濺起大蓬泥水,人已如離弦之箭,裹挾著冰冷的殺意和一身泥濘,朝著下方混亂的車隊猛撲下去!
“鑿穿!”三百鐵騎齊聲咆哮,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從兩側高坡傾瀉而下!馬蹄踐踏著泥漿,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泥水四濺。他們放棄了複雜的戰術,目標隻有一個——用最原始、最暴烈的衝擊,在敵人混亂的陣列中撕開一條血路,直取糧車!
張辰一馬當先,瞬間衝入敵陣!冰冷的刀光沒有任何花哨,隻是一個簡單至極卻快如閃電的橫斬!噗嗤!一名剛舉起長矛的偽梁士兵頭顱衝天而起,滾燙的鮮血在冰冷的雨水中噴濺出一道刺目的扇形!屍體還未倒下,張辰的戰馬已經撞飛了旁邊另一個舉盾的士兵,馬蹄狠狠踏在對方胸口,骨骼碎裂的悶響令人牙酸。他如同闖入羊群的猛虎,刀光每一次閃爍,都帶起一蓬血雨和淒厲的慘嚎。雨水、汗水、血水混合著泥漿,將他染成一個可怖的泥血修羅。
秦山在他左翼,手中的長柄戰斧掄開了就是一片腥風血雨,每一次沉重的劈砍都伴隨著骨骼碎裂和盾牌破裂的刺耳聲響,生生在密集的人群中犁出一條血肉通道。石磊在右翼,他乾脆棄了馬,龐大的身軀如同戰車般衝撞,砂鍋大的拳頭裹著泥漿,一拳轟出,竟能將一個頂盾的士兵連人帶盾砸飛出去!他咆哮著,抓住一輛糧車的車轅,雙臂肌肉賁張如虯龍,青筋暴起,竟生生將一輛深陷泥沼的糧車拖拽得移動了幾分!
整個峽穀瞬間變成了血腥的磨盤。兵刃撞擊的刺耳銳響、垂死的慘叫、戰馬的嘶鳴、風雨的咆哮……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泥漿被鮮血染成暗紅,又被新的雨水衝刷,四處流淌。偽梁的押糧兵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衝擊徹底打懵了,陣型頃刻間土崩瓦解。張辰的騎兵鑿穿了第一道倉促的防線,如同滾燙的尖刀切過凝固的油脂,目標直指車隊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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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糧車到手!毀掉車軸!快!”張辰一刀劈翻一個試圖點燃糧車油布似乎是想同歸於儘)的偽梁軍官,厲聲下令。士兵們紛紛下馬,揮動刀斧,凶狠地劈砍著糧車關鍵部位的木質車軸和車輪輻條。木屑在刀鋒下飛濺!
張辰自己也跳下馬,走向一輛被秦山保護下來的、油布被撕開大半的糧車。他伸出滿是泥濘血汙的手,一把插進那鼓鼓囊囊的麻袋裡——入手是飽滿堅實的觸感!是糧食!他心中緊繃的弦終於微微一鬆,抓起一把帶著穀殼的黍米,冰冷的雨水衝刷著掌心,也衝不掉那救命的實感。
“諸葛先生神算!”旁邊的士兵興奮地大喊。
張辰臉上卻無多少喜色,目光銳利地掃過糧車內部。突然,他眼神一凝!在糧袋的縫隙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反射出一點微弱卻迥異於穀物的金屬光澤!他探手進去,用力一扯!
嗤啦!
一個沉重的小皮囊被扯了出來。皮囊口沒係緊,幾件東西掉了出來,落在車廂底板的泥水裡。
那是幾件小巧的金器!一隻雕工略顯粗糙但分量十足的金杯,一個鑲嵌著劣質綠鬆石的金碗,還有幾枚鑄有模糊狼頭圖案的金幣!它們沾滿了黍米碎屑和泥水,在昏暗的天光下,依舊透著一股屬於草原的、粗糲而貪婪的氣息!與這滿載軍糧的車隊格格不入!
張辰臉上的肌肉猛地繃緊,他一把抓起那個金杯,翻轉過來——杯底赫然刻著一個清晰的狼頭標記!猙獰,貪婪,帶著塞外風沙的烙印!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流進脖頸,寒意刺骨。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混亂血腥的戰場,望向峽穀北口那依舊迷蒙的雨幕,眼神深處,是翻湧的驚濤駭浪和徹骨的冰冷殺意。手指死死攥緊了那冰冷的金杯,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糧車軸木被砍斷的刺耳聲響還在繼續,士兵們沉浸在劫糧成功的短暫喜悅和劫後餘生的慶幸中,喧囂一片。隻有張辰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冰冷刺骨。
諸葛明撐著傘,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他身旁,雨水順著傘骨流下,形成一道水簾。他順著張辰的目光望去,又低頭看了看他手中那枚在泥濘中依舊刺眼的金杯,狼頭標記猙獰欲出。諸葛明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眉頭也罕見地緊緊鎖起,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最終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沉重歎息,消散在蒼雲峽永不停歇的風雨聲中。
那冰冷的金杯,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張辰的掌心,更燙在他的心頭。峽穀的風雨聲、士兵的歡呼聲、傷者的呻吟聲,在這一刻仿佛都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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