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將厚厚一摞魚鱗冊重重拍在皇莊賬房的榆木桌上，震得浮灰簌簌飄落。他手指戳著泛黃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側頭問站在一旁的太子張承業：“殿下，看出門道沒？”
張承業蹙著清秀的眉頭，指尖劃過冊上一行：“陳師，這柳林坡下等田三百畝，連著三年報的都是‘薄收’，賦稅卻按中田繳納？”少年太子的聲音帶著初涉政務的謹慎，“賬目不對。”
“嘿，殿下好眼力！”陳禹稀疏的山羊胡子得意地翹了翹，枯瘦的手指點了點另一處，“再看這兒，永豐渠邊那八百畝上等水澆地，魚鱗冊上記的可是‘拋荒’！鬼扯！那地裡的麥苗，綠得能掐出水來！誰拋荒了？”他渾濁的老眼掃過垂手侍立、額頭冒汗的皇莊管事趙德全，“趙管事，您給殿下說道說道？”
趙德全腰彎得更低，幾乎對折，聲音發顫：“回…回殿下，回陳大人…許是…許是冊吏筆誤…小人這就命人重新勘驗…”
“勘驗個屁！”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猛地從門口炸響。
眾人愕然回頭。一個須發皆白、滿臉溝壑的老農不知何時竟闖到了賬房門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枯樹枝般的手死死扒著門檻，渾濁的老淚縱橫：“貴人！青天大老爺！給草民做主啊！”他砰砰磕頭，額頭瞬間青紫，“那永豐渠邊的地…那有三百畝是俺老王家的祖產啊！五年前就被周家…被周家硬奪了去！可這魚鱗冊上…它、它還掛著俺王老栓的名啊！賦稅年年壓下來，俺交不起…房子都抵了…婆娘去年活活餓死了啊！”老人嚎啕，字字泣血。
“大膽刁民！”東宮侍衛統領李鋒臉色一沉，嗆啗一聲佩刀出鞘半尺，寒光逼人，“皇莊重地，豈容你咆哮汙蔑！拿下！”
兩名如狼似虎的侍衛立刻撲上。
“住手！”陳禹厲喝一聲，瘦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氣勢。他一步跨到老王頭身前，枯瘦的手竟穩穩按住了李鋒拔刀的手腕，力道奇大。李鋒愕然，竟一時掙脫不得。陳禹盯著趙德全瞬間慘白的胖臉，又掃過那些聞聲聚攏、在門外探頭探腦、敢怒不敢言的莊戶，嘿嘿冷笑，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紮進每個人耳膜：“李統領，你吼錯人了。不是這老農大膽，是有人…”他拖長了調子，目光如刀剮向趙德全，“…是有人膽子比天還大！敢在皇莊，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玩這魚目混珠、強占民田、嫁禍賦稅的把戲！這田畝賬冊，根本就是一本吃人的賬！”
賬房內外死寂一片。張承業看著老王頭額上的血痕和絕望的眼神，少年清澈的眸子裡第一次燃起屬於儲君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氣，上前親自扶起老王頭，聲音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老丈請起。此事，孤必查個水落石出，還你公道。”他轉向陳禹，“陳師，調皇莊曆年所有魚鱗冊、地契、賦稅底檔！趙德全，”他目光如電，“你，還有所有經手田畝冊吏，即刻收押，聽候審問！孤要看看，這皇莊的田土裡，到底埋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殿下！冤枉啊殿下！”趙德全癱軟在地，殺豬般嚎叫起來，被侍衛粗暴地拖了下去。
後宮，綴錦閣。
蘇映雪放下手中批閱的繡品清單，揉了揉微脹的額角。窗外，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著宮牆，空氣中彌漫著暴雨將至的悶濕。江淮水患，災民流離，前朝為賦稅新政吵翻了天，連帶著這後宮也暗流湧動。她麵前的長案上，堆滿了各宮嬪妃“自願”捐出的首飾、錦緞、繡品，琳琅滿目，珠光寶氣，卻也透著幾分刻意的攀比和敷衍。
“娘娘，”貼身女官蘭芷捧著一本冊子輕聲道，“這是清點出來的數目。淑妃娘娘捐了一對赤金鑲寶的蝶戀花簪子，華貴是華貴，可這式樣…賑災義賣，怕是不太合用。麗嬪娘娘倒是實在，捐的都是些素錦料子和實用繡件。”
蘇映雪目光掠過冊子，語氣平靜無波：“不論價值幾何，肯捐出來，就是心意。傳本宮的話，此次義賣所得，每一文錢都會用在江淮以工代賑的粥廠和安置上，本宮會親自盯著賬目。”她指尖點了點那些過於華麗的物件，“這些，著內務府造辦處想法子改製成更實用的樣子，或者…乾脆熔了換成米糧。”
“是。”蘭芷應下。
一個身著低階女官服飾的宮女匆匆進來，在蘭芷耳邊低語幾句。蘭芷臉色微變，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娘娘，宮門外…有位自稱姓蘇的老掌櫃求見，說是…說是您蘇家在京中舊鋪的掌事。他遞進來這個。”她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一個毫不起眼的青瓷小藥瓶。
蘇映雪眸色驟然一凝。蘇家…自父親蒙冤流放，家產抄沒，京中產業早已零落殆儘，哪裡還有什麼舊鋪掌事？她接過那冰涼的小瓷瓶，入手微沉。拔開軟木塞，一股極淡、帶著奇異辛辣的草藥味飄散出來。瓶底，似乎刻著一個淺淺的印記。她不動聲色地將瓶子攏入袖中，指尖微微發涼。這味道…她記得。是父親當年在太醫院時，為軍中破解密信藥水特製的方子！這人是誰？為何此時送來此物？是試探？還是…示警？一個巨大的疑團，沉甸甸地壓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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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蘇映雪麵上波瀾不驚，“告訴那老掌櫃，他的心意本宮收到了。賞他些銀錢，讓他…好生安頓。”她加重了“安頓”二字。蘭芷會意，無聲退下。
蘇映雪獨自立於軒窗邊，望著宮牆外鉛灰色的天空。風雨欲來，這深宮裡的旋渦，似乎比江淮的洪水更令人窒息。她攏緊了袖中的瓷瓶，那冰涼堅硬的觸感，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石頭。
京畿西郊，流民臨時聚集地。
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腐臭和焚燒垃圾的焦糊味。低矮破敗的窩棚像肮臟的蘑菇，密密麻麻擠在泥濘的土地上。一張張麻木、蠟黃的臉，空洞的眼神望著同樣灰暗的天空。突然，一陣刺耳的銅鑼聲炸響！
“發糧了！官倉開閘放糧了！就在西城門！”
“排好隊！人人有份！”
“快！去晚了渣都沒了！”
絕望的人群瞬間被點燃，如同滾燙的油鍋裡潑進冷水，轟然炸開！饑餓的洪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推搡著，哭喊著，咒罵著，彙成一股渾濁、狂暴的人潮，朝著並不存在的“西城門”方向，瘋狂地湧動、踐踏！
“穩住！列陣！”炸雷般的怒吼撕裂喧囂。秦山魁梧如鐵塔般的身影出現在窩棚區邊緣的高坡上，他身披玄甲，猩紅披風在混亂的氣流中獵獵狂舞，手中陌刀直指蒼穹，刀鋒在陰霾下閃著冷硬的光。他身後，一排排黑甲持盾的銳士轟然踏前一步，盾牌砸地，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瞬間組成一道鋼鐵堤壩，將洶湧的人潮死死攔住。
“放你娘的屁！”秦山聲震四野，蓋過所有嘈雜，“哪個狗娘養的說西城門放糧？官倉設在何處？賑濟章程如何？你們長了腦子沒有？！被人當槍使了還往前衝！”他陌刀猛地指向混亂人群深處幾個上躥下跳、拚命煽動的人影，“給老子拿下那幾個攪屎棍！敢反抗的，打斷狗腿！”
如狼似虎的甲士轟然撞入人群，精準地撲向那幾個目標。騷動更甚，哭嚎、咒罵、兵刃撞擊聲、骨頭斷裂的脆響混雜一片。一個被甲士扭住胳膊、滿臉橫肉的漢子兀自掙紮嘶吼：“官逼民反！反正餓死也是死！跟他們拚…”
“拚你祖宗！”秦山從坡頂一躍而下，鐵靴裹挾著千斤之力，砰地一聲將那煽動者狠狠踩進泥濘裡！濺起的腥臭泥點糊了周圍人一臉。那漢子口鼻噴血，瞬間癱軟。秦山彎腰，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地撕開那漢子破爛肮臟的衣襟，探入其懷中摸索。周圍的災民被這凶神惡煞的將軍震懾，騷動竟詭異地平息了大半，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
“將軍！”一個親兵遞過火把。
秦山直起身，鐵鑄般的麵龐在跳動的火光下更顯猙獰。他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團被揉得皺巴巴、沾滿泥汙和可疑暗紅血跡的粗紙。他粗糙的手指小心地將紙團展開，火光映照下，幾行潦草卻透著陰狠的字跡顯露出來：
＞“煽亂人群，衝擊西市官倉！燒！搶！動靜越大越好！務必攪得京城天翻地覆！功成之後，自有‘北邊貴人’重賞！——周”
落款處，一個血紅的、張牙舞爪的“周”字印章，如同猙獰的鬼臉，在火光下灼灼刺目！那印記邊緣，還殘留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奇異辛辣氣味。
秦山瞳孔驟然縮緊，死死盯著那個“周”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猛地抬頭，充血的雙目如擇人而噬的猛虎，掃過那些驚魂未定、依舊麻木的災民麵孔，牙縫裡擠出冰渣子般的低吼：
“查！給老子掘地三尺！所有接觸過這雜碎的人，一個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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