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日急墜,天光火紅之後被黑下來的夜吞噬。
在木芝落馬先後,賽場上的亂陣已被扈從的宿衛軍鎮壓住了,趙女郎吐了一地濃血,被宦官架起抬走,有兩匹狂馬潰後四處奔逃,當即被攜強弩的軍士直接射死,弓弩穿頭而過,這些幼馬在哀鳴之後猝然倒下。
待一切收尾,江皇後被何內司與秋元左右攙扶著匆匆離開,她想到方才情形,胸口仍舊起伏不定,轉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那團瑟瑟顫動而毫不起眼的影子上,抬手命停,轉而朝著她走近。
旁邊的陳擅一側腰,立即跨下了馬,單膝跪地朝江皇後行禮:“臣救人不力,是臣失職!”
話才落,陳擅身邊便也跪下陳擅之兄陳撤。
他剛接劉玉霖下馬,便聽聞陳擅連救個女人都能救失敗了,忙皺著眉跑來,將這罪再請一遍。
江皇後眼底隱有寒意,但麵上仍不做任何情緒主張。
河東陳氏自祖上起,軍力代代相傳,直至幫曹魏打下了半個江山王朝,元稹帝上位後又效忠元稹,百年基業紮根,誰人都無能輕易撼動。
若河內江氏與河東陳氏撕破臉殺一場,輸贏誰敢輕定?
江磐平日便從不敢硬碰硬,隻怕給自家不痛快,此時也隻是擺手,“吾怎會怪你們二位,你們兄弟本就是好意,吾不僅不怪,還會向陛下求個恩典......不過,這可是我最好的嬌嬌兒!你們快去,瞧她摔得怎麼樣了?!”
拜陳擅失誤所賜,眾人皆不確定這個勇氣可嘉的小女郎,摔死了沒有。
那方才接住江皇後的謝姓頭領乃曹將軍麾下的一名參軍,今日是場客也是暗卒,萬事都要以皇後周全當頭。在眾人驚詫之餘,已經率先接過一隻火把,朝躺在地上不動的人影燃近。
“要將她輕輕翻動過來,便於軍中醫正觀察一二。”
火離得太近,撩烤那片蟄伏蜷縮的脊背。
柔軟冰涼的嗓音,更令木芝混沌的知覺拔醒了幾絲。
他這話不對軍士,反對著秋元,擺明了是不想沾皇帝備用女人的手,奈何秋元也不敢碰她,就怕死了自己也會惹禍上身,一個勁兒地給何內司使眼色。
何內司硬著頭皮去蹲下,拖住她兩腋,將她小心翻折過來。
“木女郎?木女郎!”她去擦木芝臉上的汙漬,以為是土灰,結果摸得一手濕潤,血腥味散開,顯然是血,將她也嚇了一跳:
“她臉上有血!”
江皇後聞言,臉色嚴肅幾分,轉身朝秋元低語。
秋元便又跑向了場外,在眾人之目下,跪著攔住了匆匆尋來的元稹帝。
江皇後情急下發令:“還不給她診治!”
軍士額上生冷汗,匍匐至火炬之下,隔衣捏起她手腕探脈,片刻之後大鬆口氣:“貴人她尚有氣息.....”
她原本雙眸緊閉,卻在軍士捏至某個穴位之時睜開了眼睛,幽幽轉“醒”,狹窄的視線正對著金夜,夜露星辰,星宇高低錯落,被彎曲的火星子不斷舔舐。
餘光一轉,她驀然與那執炬之人在此景裡雙目相對。
她看見一張在火光中五官立挺,堪稱驚豔絕世的青年白麵。
是她看花眼了嗎?
瞬間的思緒頓滯之後。
在暗處的袖下,木芝徒然掐緊了自己的手。
再一眨眼,執炬之人已經成了另一張平庸麵目,緊接著紗布覆過來,軍醫的袖手遮住她有限的視線,將她傷口纏了幾圈,又猛又緊地紮了止血結。
她被何內司扶起身,與其餘宮女一道將她抬上一塊長板,搖搖晃晃地移去了場外。
她救了皇後。
但好險,也很痛。
人生若賭局,想要十拿九穩,她還沒有那個本領......這次拜陳擅所助撿回一條命,木芝在頭頂變幻的景色之間,不禁悻悻閉起了眼。
但方閉起,腦海前便浮現出那張隻閃過一瞬的臉,還有那人臉上閃過的緊張、驚詫和眼底轉瞬冰冷的寒光,她兩眉頓時也緊蹙起來。
心中警鈴大作,呼吸亂成一團。
如果她沒看錯,那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何內司無意低頭見了她神情。
“你眉頭這麼緊,是哪裡又疼得厲害了?”
麻煩大了!“他”知道她的身份!
木芝壓下心頭亂緒,含淚喊道:“我的腰,還有我的腿,就像是整個斷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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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馬場事發,原本鬆散的宿衛軍士都朝著一個方向奔去,不免讓人有了好奇,之後在場的廷尉正和尚書令離開,沿河帳下有返回的家奴傳話:
賽馬場內的馬驚了皇後,還踩死了一個女郎,另有多人受傷。
聞言,這篝火前的歌舞禮樂便也戛然而止了。
各氏下的同姓賓客撤掉《周》、《易》書席,四下抱臂圍坐,但都靜悄悄的,並不大聲議論也不交頭接耳,絕口不提這場意外以求明哲保身。這,便是當世大家族群為了亂世裡求存,在朝廷和江湖裡所立下的人間修養。
安靜略顯猙獰的氣氛裡,木芝被抬入皇後鑾。
四麵紗皆被放下,將江磐和木芝的人影籠在這層模糊人心的紗內,在眾人矚目下沿著河岸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