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闕微微垂下眼睫,遮掩住眸底深處的冷光,語氣是外人從未聽過的溫順:“是。有勞嬤嬤帶路。”
他甚至微微側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孟玉嬋心頭猛地一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他在府內,對著她,對著下人,都極少有這般近乎卑微的溫順姿態。
原來,這竟是他麵對侯府權威時戴上的“麵具”?
一種複雜的滋味在她心中蔓延開來。
傅九闕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注視,依舊維持著那副姿態,對孟玉嬋低聲道:“夫人,走吧。”
孟玉嬋壓下心頭的波瀾,輕輕頷首,隨著傅九闕,走向長慶侯夫婦。
“父親,母親。”傅九闕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讓附近目光有意無意飄來的幾家公子聽得清楚。
他攜著妻子孟玉嬋的手,同時出現在長慶侯夫婦麵前。
兩人一同躬身,動作齊整,不疾不徐。
“免了。”長慶侯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
蘇氏隻是矜持地點了下巴,那目光隻在孟玉嬋身上輕蔑地一觸即回,隨後便牢牢鎖在了那扇書院的大門上。
侯府的護衛無聲地將他們與其他圍觀者隔開一小段距離,但這小小的圍擋,遮不住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的視線。
那些視線裡,有好奇,有審視,有世家間固有的打量,更有不少年輕學子掩不住的豔羨。
能得紫竹公子一張拜帖踏入白鷺書院參與考核,已是天大的體麵和機遇,而長慶侯府今日的主角,無疑是誌在必得的世子傅長安。
“時辰也快到了。”長慶侯開口,仿佛閒談,聲音卻沉沉地壓向傅九闕,“九兒既來了,待會兒就在長安身邊幫襯著些。你兄長學問是好的,隻是怕臨場亂了心神。他身邊那幾個,怕不及你心細鎮定。”
蘇氏適時地輕輕“嗯”了一聲,目光依舊不離大門。
傅九闕抬起頭。
晨光落在他清俊的側臉上,也落入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
“父親怕是弄錯了。“兒子此來,並非是為兄長幫襯的,與兄長一樣,是為參加紫竹公子的收徒考。”
一石激起千層浪,
刹那間,剛剛還隻是嗡嗡私語的人群轟然炸響。
“什麼?”離得近的一個綢衫書生失聲喊出來,眼睛瞪得溜圓,“他?傅九闕也考?!”
“我沒聽錯吧?紫竹公子的拜帖,長慶侯府竟有兩張不成?”另一人同樣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是第一個驚雷,炸在所有知情人心裡。
紫竹公子的拜帖何其珍貴,長慶侯府何德何能竟能擁有兩張?
緊接著的,便是更為猛烈的鄙夷與質疑。
“他一個庶出的,怎能與傅世子同場競技?”
“怕不是走了旁門左道?”一個尖酸的聲音插進來,帶著嘲諷。
蘇氏猛地轉回頭。
長慶侯的反應更為暴烈。
“混賬東西!”他一步踏前,五指如鉤,一把狠狠攥住傅九闕的胳膊,生拉硬拽地將他從孟玉嬋身邊拖離幾步。
父子二人緊挨著,外人看來隻是私密交談的姿態。
可長慶侯壓低的聲音裡卻裹挾著驚疑:“說!那紫竹帖從何處弄來的?可是你……”他眼神凶厲地盯著兒子,“走了什麼見不得光的門路?”
蘇氏再也按捺不住。
兒子傅長安的前程,不容半分動搖。
她一步上前,盛怒之下竟是全然不顧周遭的目光,那染著蔻丹的手指幾乎戳到孟玉嬋鼻尖。
“孟氏!是不是你挑唆的?”蘇氏的聲音又尖又利,帶著歇斯底裡,壓過了周圍的嘈雜,“用狐媚手段哄得我兒昏了頭!我告訴你,若誤了長安的錦繡前程,莫說你,就是你整個孟家,我永定侯府也定然追究到底!扒了你這身皮也賠不起!”
人群的騷動因蘇氏這毫無體麵的辱罵而微微一滯,無數目光瞬間集中到了那個素衣女子身上。
這傅家二房,原來地位如此不堪?
傅九闕的目光,在那根指向孟玉嬋的手指上停頓了一刹。
眼底掠過一絲寒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他沒有立刻過去推開母親,隻是不動聲色地,將一隻手探入自己的寬袖之中,隨即緩緩抽出。
所有人的視線,下意識地跟著他的動作移動。
在長慶侯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傅九闕慢條斯理地拈著那張請帖。
陽光恰好映照其上。
“紫竹公子親筆拜帖”幾個燙金大字,亮得險些要灼傷人的眼睛。
紙是頂好的雙宣撒金硬箋,墨是絕品的鬆煙,透著一股清貴的氣息。
長慶侯緊攥著他胳膊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一抖。
這張拜帖與長安的那一張,竟完全一樣,皆是真品!
這怎麼可能?
傅九闕卻恍若未覺,他手腕一翻,那張足以令所有學子瘋狂的名帖,展示在長慶侯眼前。
“此帖,乃我娘子孟玉嬋為我親手備下,操勞所得,兒子不敢不珍重,更不敢辜負其心血。今日考核,定會全力以赴。”
話音落下,他已不再看近父親一眼,手臂微微一震,便掙脫了鉗製。
轉身,腳步沉穩,一步步走回孟玉嬋身邊。
蘇氏的手僵在半空。
傅九闕看都沒看蘇氏一眼,徑直回到孟玉嬋身前。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孟玉嬋微涼的手指。
孟玉嬋抬起臉,對上傅九闕的眼眸。她的眼中沒有淚水,沒有委屈,隻有一片溫柔與安定。
她什麼也沒說,隻是抬起另一隻手,細心地替傅九闕整理了一下衣袍領口被長慶侯扯出的一道褶皺。
動作輕柔,在這一刻竟蓋過了遠處所有的議論。
傅九闕眼底掠過一絲笑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結束時,孟玉嬋整理好丈夫的衣襟,抬起頭,竟對著麵沉如水的長慶侯和蘇氏,綻開一個明麗的笑容。
“父親,母親,眼看時辰還早,府中新得了些新鮮的羔羊肉並幾尾極活泛的鮮魚。廚下煨著高湯,備了好些時蔬。九闕一會兒考完,寒氣也重,正好一起用些暖鍋驅寒養胃。不知父親母親今日有暇否?不如一同回去用膳?”
暖鍋……熱氣騰騰……一家人……
這些字眼落在長慶侯耳中,配上孟玉嬋那無辜的笑容,簡直比剛才傅九闕亮出拜帖的舉動更令他血氣上湧。
一張老臉如同被反複抽打,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喉頭劇烈地滾動著,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蘇氏的反應更為直接。
她連看都未看孟玉嬋那張帶笑的臉,猛地側過身,鼻子裡擠出一聲冷哼。
那精心梳理過的發髻上珠釵搖晃碰撞,叮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