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闕微微側首,看著妻子嫻靜的側臉。
她唇角還噙著那抹淺笑,眼神卻如同結了冰的湖麵。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時辰差不多了。”傅九闕輕輕鬆開孟玉嬋的手,轉而看向一直垂手侍立在孟玉嬋身後的丫鬟襄苧。
“襄苧,少夫人近日畏寒。天陰風冷,護好她,莫讓她久站。”
“是,少爺。”襄苧立刻屈膝,利落地應了一聲,隨即便向前輕移半步,用半個身子護在孟玉嬋身前擋風。
該做的都已做完。
傅九闕轉過身,目光隻投向書院那兩扇緩緩打開的大門。
他抬步,袍裾隨著動作微微翻起又落下。步履是從容的,一步一步,踏上石階。
大門在傅九闕身後合攏,隔絕了門外的喧囂。
書院前庭寬廣幽深,兩側是回廊,廊柱深紅,托舉著灰色屋簷,遮蔽出一片清涼的陰影。
零散等候的年輕學子們分散站立,皆是些尚未進考場或正彼此交談的。
他們衣著各異,有華貴錦緞,有素雅布衣,唯一共同點是眉宇間都藏著對即將到來的考核的期待與緊張。
傅九闕依著回廊裡一根廊柱,微微仰頭看了眼院牆上方的一角碧空。
晨光被高牆切割後滲入有限,落在他臉上。
“二弟。”一道聲音從身側傳來。
傅九闕轉頭。
傅長安不知何時已走近幾步,站定在他身側不遠。
傅長安今日一身月白蟒袍,金冠束發,更襯得麵如冠玉,氣度雍容。
他顯然已經聽聞了門外之事。
“大哥。”傅九闕微微頷首致意,臉上不見波瀾,語氣也淡,仿佛隻是隨口應了一聲。
傅長安的目光在他臉上一頓。
“方才……門外動靜不小。父親母親也是為了府中著想,一時激切了些。你切莫往心裡去。”
這話意在安撫,更在試探傅九闕對父母的態度。
傅九闕唇角向上牽扯了一下,那弧度淺得幾乎沒有:“大哥言重了。侯府規矩,長幼有序尊卑有彆,九闕明白。”
傅長安的笑容微微一滯。
他能感覺到傅九闕話裡那層不軟不硬的殼子,正欲再說什麼,一位麵容嚴肅的執事已從前廳側門走出,手中執一卷名冊。
庭中原本各自低聲私語的學子們立刻收聲,目光齊刷刷望了過去。
傅長安到嘴邊的話隻得咽了回去。
他朝傅九闕投去一個帶著告誡意味的眼神”,隨即腰背挺直地看向那名執事。
傅九闕恍若未見傅長安的目光。
他看著前方執事展開名冊,眼神專注,思緒卻飄了片刻。
“應考者,按此名錄,隨我入院。”執事的聲音如同寒鐵摩擦。
傅長安再次看了傅九闕一眼,旋即,他當先一步,從容鎮定地隨在那執事身後,向更深處的考院走去。
人群跟著動了起來,傅九闕收回思緒,向前挪步。
“肅靜!”又一聲更高的呼喝從前方傳來,帶著威壓,驅散了學子間最後一絲低語。
考院大門完全敞開,露出裡麵整齊排列如同蜂房的號舍。
一股濃烈的油墨紙張氣味混合著沉水香,撲麵而來,壓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傅九闕微微眯了一下眼,踏入考院的門檻。
……
白鷺書院門外。
襄苧輕輕攙著孟玉嬋退了幾步,站到一處稍稍背風的花壇邊。
孟玉嬋微微垂著眼,手指攏在溫暖的貂絨手籠裡。
她唇角還帶著一抹淺笑,這平靜的姿態,落在周遭幾個彆府女眷眼中,卻比任何呼天搶地更讓人心頭發緊。
一個商戶女,被婆婆當眾斥為“下賤”、“狐媚”,還能如此沉靜?
這份定力,要麼是真蠢,要麼……
“少夫人,”襄苧低低的聲音貼著耳朵傳來,帶著一絲警惕,“南安伯夫人和通政使家的吳小姐,已往那邊侯爺夫人處去了。”
她的目光警惕地掃過不遠處停著的幾架華貴馬車旁,那裡,蘇氏身旁已聚攏了兩三位裝束同樣貴氣的婦人,低低的私語聲傳來。
孟玉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蘇氏被人眾星拱月般圍著,但臉色青白交加。
她塗著厚厚胭脂的臉上,隻剩下一片陰鷙和羞憤。
幾位貴婦與她輕聲說話,似在勸慰,偶爾有一兩道視線飛出來,刀子般紮向角落裡的孟玉嬋。
孟玉嬋的視線隻停留了一瞬,便平靜地收回。
“不妨事。”她聲音輕緩,如同在安慰襄苧,“風大,站一會兒就好。橫豎九闕考他的試。”
她微微側過身,望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不再看蘇氏她們那邊一眼。
就在這時,長慶侯的身影陡然拔起,直衝孟玉嬋而來,
沉重的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回響。
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帶著一股子寒意。
襄苧瞳孔一縮,呼吸一窒,下意識地上前半步,想要用自己擋住孟玉嬋。
但孟玉嬋隻是微微抬起眼,眸光清澈地迎向侯爺那張因震怒而微微扭曲的臉。
“孟氏!”
“這紫竹帖是絕品鬆煙墨書寫,單憑墨,便是尋常大儒都弄不到!你那娘家,算什麼東西?本侯給你的陪嫁單子上,何曾有過這種物件?”
他死死盯著孟玉嬋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刨根問底的急迫:“此物……究竟從何處得來的?”
周遭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乾。
就連幾步外圍著蘇氏的幾位夫人,目光也齊刷刷投了過來。
“父親容稟,”孟玉蟬的聲音輕柔得像微風,“此事,說來話長。與九闕並無半分相乾。”
“本侯再問你一次!”長慶侯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那紫竹帖,究竟是何處得來的?”
“父親……”孟玉蟬看著侯爺,笑著問:“您這般急切追問,是在問兒媳,是如何替九闕求得這入場名帖的門路嗎?”
長慶侯被這反問噎得氣息一滯。
周圍豎起的耳朵往這邊聚攏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