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名身著藏青色短褐的衛士,兩人一組,抬著一捆捆尚未拆封的考卷,步履沉穩地由各巷道口進入。
考卷被精準地分發到每個號舍的門口木架上。
傅九闕取過自己的考卷。
紙是上好的白宣,綿韌厚實。拆開封套,濃黑的墨字卷題映入眼簾。
傅九闕對麵那條巷道靠外側,編號“乙三”的號舍內,傅長安也已落座,展開同樣的卷題。
他並未立刻提筆,反而微微抬了抬眼,目光似不經意般,掃過對麵巷道裡的傅九闕,眉頭一皺。
……
午後的日頭毒辣起來,像一麵滾燙的銅鏡懸在白鷺書院的牌匾上。
院門早開,門內是一片幽深,而門外則是另一個世界。
世家大族的馬車依舊華麗而沉默地停在不遠處濃密的樹蔭下,車簾半卷,主家或端坐其中避暑,或立在車邊翹首以望。
更多的則是烏泱泱擠在門庭左右的人群,多是衣著體麵卻明顯帶著仆役氣的青壯年,護著各自的少爺或公子,還有不少彆府的女眷也撐著綢傘等在稍偏的陰涼處。
倏地,傳來幾道人聲。
像是投入滾油的一滴水。
“出來了!出來了!”
“前麵那是,長慶侯世子!”
隻見傅長安當先一步,從容走出。
他甫一出現,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千層浪。
“傅世子出來了!”
“恭喜世子,賀喜世子!”
“世子才華橫溢,此次定是蟾宮折桂!”
“魁首非世子莫屬!”
恭維聲瞬間便將傅長安淹沒。
那些公子哥兒,更是第一時間擠出人群,滿麵堆笑地簇擁上去,七嘴八舌,極儘諂媚之能事。
傅長安嘴角噙著一抹微笑,既不過分得意,又充分享受著這份獨屬於他的榮光。
他微微頷首,步履沉穩。
這就是他該有的待遇,他傅長安,作為長慶侯府唯一的嫡子,未來的繼承人,理應萬眾矚目。
目光流轉間,不期然掃到了靠近花壇旁的陰影處。
那裡,花壇高大的常青植物提供了一小片難得的蔭蔽。一張簡易的長條春凳上,安坐著一個人。
是孟玉嬋。
在她身後,襄苧垂手侍立,麵容肅整。
傅長安在看到孟玉嬋的刹那,頓時一喜。
原來她也在此等候?
是了,想必是被母親叫過來應個景,親眼看著自己這位世子爺是如何踏著榮光而出的。
她雖為傅九闕之妻,但終究也是傅家人,這份眼看著他傅長安榮耀的時刻,如何能錯過?
心頭這點自滿的思緒轉完,傅長安在幾位公子的簇擁下,已走到近前。
“弟妹有心了。”傅長安微微抬高了點聲音,那話語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居高臨下,目光落在孟玉嬋身上,“弟妹在此相迎,本世子不勝榮幸啊。”
那些簇擁著他的公子們自然也順著他的話頭,附和著“世子氣度非凡”、“二夫人賢淑”之類的話。
一片吹捧聲中。
孟玉嬋緩緩抬起眼。
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並未站起,隻是將手裡一直端著的青瓷蓮花紋溫碗輕輕放在了身旁的春凳麵上。
“大哥言重了。妾身在此,並非相迎大哥。夫君九闕尚在書院之內,未曾出來,妾身不過於此等候夫君罷了。”
她說完,不再看傅長安,目光重新投向了書院門口。
“九闕?”
傅長安聞言一怔。
考院?傅九闕?
對啊,他竟然進去了?
傅九闕他一個庶子!竟然真的拿到了入場資格?
一股滅頂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瘋狂上竄。
傅長安的腦子“嗡”地一下。
他站在那兒,感覺周圍那些還在源源不斷飄來的奉承,像無數個巴掌,狠狠抽打在他臉上,抽得他眼冒金星。
沒有人比他傅長安更清楚傅九闕的真實水平,那絕非一個被邊緣化的庶子該有的庸碌,那根本不是廢物!
而且,他今天感覺超常發揮的文章,正是他昨日軟硬兼施,硬是逼傅九闕代筆完成的!
如果傅九闕比他寫得更精彩、更直指要害,那豈不是……
“長安!你出來了!”蘇氏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她已經撥開人群,急匆匆地撲到傅長安身邊,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完全沒注意到兒子那異樣的臉色。
一把攥住傅長安的手,聲音裡充滿了熱切:“怎麼樣?我的兒!考得可還順利?題目難不難?你答得定是頂頂好的吧?”
手上傳來的溫熱讓傅長安猛地一哆嗦。
他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才沒有當場失態。
目光躲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喉嚨深處擠出兩個字,聲音有些發乾:
“順……利。”
蘇氏卻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裡,笑得更加燦爛:“順利就好!娘就知道!娘的福星兒子,定能一舉高中!”她
轉頭又得意地向其他圍上來的夫人炫耀起來。
傅長安強迫自己不再去看孟玉嬋那邊,一股戾氣在胸中瘋狂衝撞。
傅九闕……
你最好不要真寫出什麼讓我難堪的東西,否則,回府之後,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就在這時,門口又步出一道身影。
傅九闕出來了。
他並未看向眾星捧月的傅長安,看到孟玉嬋安然無恙地坐在那裡,眼底深處那一絲冷銳悄然化開。
孟玉嬋在他出現的刹那,便已盈盈起身,眼波如水,唇角泛起一抹淺笑。
她沒有說話,隻是極其自然地從襄苧手中接過一個早已備好的白瓷水杯,步履輕快地迎上幾步。
孟玉嬋將溫水遞到傅九闕手中,指尖觸碰,涼意迅速被驅散。
“考了許久,可累了?”她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