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長……”張大力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咳了兩聲才斷斷續續開口。
原來他們帶著村中的婦孺走了沒幾個時辰,就遇上了一大股難民隊伍,還有士兵護送著往平安城撤。張大力把人交了過去,本想趕緊回來彙合,卻在半路上撞見了大戎的巡邏隊。
“弟兄們太緊張,”張大力紅著眼圈,聲音發顫,“有個小子沒忍住拔刀,被對方看出了破綻……”
雙方打了場惡戰,對方人少,可個個凶悍。他們十一個人,最後隻逃出來四個,剩下七個都倒在了路上。
劉傑沉默了片刻,拍了拍張大力的後背:“能活著回來就好。”他讓人把傷員扶到樹蔭下包紮,又派斥候去打探倉庫的消息,“阿爾山地形複雜,適合藏人,咱們先在這兒歇兩天。”
兩天後,斥候回報,找到了倉庫的位置。
劉傑立刻帶著人趕過去,晝夜不停地走了一天,終於在夜裡抵達倉庫附近的山坳裡。
“都在這兒歇著。”劉傑勒住馬,示意眾人隱蔽,自己則帶著趙德珠、謝特和王德發,借著夜色摸向倉庫。
越靠近倉庫,燈火越亮。借著月光能看見倉庫外圍紮著成片的營帳,火把連成圈,每隔十步就有個披甲的衛兵來回巡邏,甲片碰撞的“哐當”聲在夜裡格外清楚。倉庫本身是連成片的石屋,牆高丈餘,上麵還有弓箭手來回走動,少說也有幾千人守著。
“這麼多人?”趙德珠倒吸口涼氣,壓低聲音,“光外圍就有不下五百人,裡麵指不定還有多少……咱們這一百來號人,衝上去就是送菜。”
謝特也皺緊了眉:“這防禦密不透風,硬闖肯定不行。”
劉傑沒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眯著眼打量著倉庫的布局。火把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嘴裡低聲咕噥著:“火中取栗,得用巧勁……該想個什麼法子呢?”
夜風吹過山林,帶來鬆濤的聲音,也帶來遠處衛兵的嗬斥聲。山坳裡的士兵們屏著呼吸,等著他們千夫長拿主意——這一次,怕是比屠部落要難上百倍。北關的日頭毒得像要把大地烤化。
正午的陽光直直砸下來,曬得夯土操場泛出白花花的光,空氣裡飄著股塵土與汗水混合的黏膩味。穿堂風倒是刮得急,卻裹挾著滾熱的氣浪,卷過營寨的箭樓與角樓,將簷角那串鏽跡斑斑的風鈴吹得"叮鈴哐啷"亂響——那聲音本該清脆,此刻聽來卻像鈍刀子割著人心,格外刺耳。
兵營裡到處都是穿梭的身影,卻靜得反常。
扛著長槍的士兵低著頭快步走過,草鞋碾過曬得發燙的地麵,留下串淺淡的腳印,轉瞬又被熱風掃平。他們的粗布軍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脊梁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可沒人敢抬手擦把汗,隻梗著脖子往前趕,眉頭擰得像打了死結,連呼吸都帶著股沉重的鬱氣。偶爾有人撞上肩頭,也隻是匆匆低個頭,連句口角都沒有——往日裡操練時的吆喝、夥房飄來的飯香、甚至是老兵油子的插科打諢,此刻全沒了蹤影,隻剩一片壓抑的沉默,像塊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將軍府內,更是靜得能聽見銅壺滴漏的"嗒"聲。
"啪!"
一聲脆響劃破沉寂。馮破奴猛地將手中的密信拍在案幾上,信紙邊緣被他拍得卷起,墨字在宣紙上洇開了些微。他站在窗前,玄色的將軍袍被窗外灌進來的熱風鼓得獵獵作響,側臉繃得像塊冷鐵,下頜線的弧度裡全是戾氣,可鬢角那幾縷新添的白發,卻在日光下泛著刺目的白——那是昨夜一夜未眠熬出來的。
張大年幾人垂著手站在案前,甲胄的金屬邊緣在陰影裡泛著冷光。他們都是跟著馮破奴守了十幾年北關的老將,此刻卻個個斂著眼,連大氣都不敢喘。案幾上的青瓷茶杯早就涼透了,茶葉沉在杯底,像他們此刻沉到了穀底的心。
"哎——"
馮破奴猛地轉過身,仰頭發出一聲長歎,那聲音裡裹著的疲憊與絕望,像塊石頭砸在每個人心上。他走到木椅旁坐下,枯瘦的手指重重杵在額頭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角的皺紋裡像是積了層化不開的愁緒。
"大鎮關......失守了。"他啞著嗓子開口,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眾將,說說吧,如今該怎麼辦?"
張大年的眉頭擰成了個疙瘩,他往前半步,甲片"哢"地輕響:"將軍,那......丞相的意思是......"
話沒說完,就被馮破奴打斷。老將軍鬆開按在額上的手,指腹摩挲著案幾上的密信,信紙邊緣被他撚得起了毛邊:"休霸人集結了二十萬大軍,號稱三十萬,不日就要向北關開拔。"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才接著道,"丞相的手諭裡說......若不可敵,北關上下,可自行斟酌進退。"
"自行斟酌進退"——七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七記重錘,狠狠砸在房間裡每個人的心上。
空氣瞬間凝固了。
銅壺滴漏的"嗒"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張大年猛地抬頭,眼裡滿是不敢置信,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旁邊的李校尉攥緊了腰間的佩刀,指節捏得發白,刀鞘上的銅環被他攥出了印子——他們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守了一輩子北關,誰不知道"自行斟酌進退"是什麼意思?
那是說,北關可以丟。
那是說,他們這些守關的將士,可以退。
可北關是什麼地方?是大胤王朝抵禦休霸鐵騎的最後一道屏障,是埋了他們無數袍澤屍骨的地方。從他們穿上這身甲胄那天起,就隻知道"守",不知道"退"——退了,身後的千裡沃土怎麼辦?退了,關內的百姓怎麼辦?退了,對得起那些死在箭樓下的弟兄嗎?
馮破奴看著眼前這些沉默的將領,突然覺得眼角發酸。他抬手抹了把臉,摸到滿手的熱汗,混著不知何時滲出的淚意。窗外的風鈴還在亂響,熱浪卷著塵土撲進來,嗆得人喉嚨發緊。
二十萬休霸鐵騎啊......他北關滿打滿算,能戰的兵卒不過五萬,連對方的零頭都夠不上。
可退......又怎麼退得下去?
房間裡的沉默越來越沉,像要把這將軍府的梁木都壓垮。日頭漸漸往西斜了些,卻依舊毒辣,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像一道道拖不動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