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飄散處,石縫裡,一株嫩芽正破土而出。
曉夢猛然醒悟。
她想起近日鹹陽傳聞:
天穹的仙人虛影、六公子府的天外飛仙,甚至六國遺族反常的沉默……
原來都是水麵下的漣漪。
而眼前這人,分明是站在更高處垂釣的棋手!
“我明白了。”
她彎腰拾起拂塵,銀絲掃過地麵時帶起細碎冰晶。
“十五年為期。”
贏子夜微微一笑:“十五年足矣。”
他忽然貼近,近到能看清曉夢睫毛上未乾的水汽,
“畢竟……”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畔。
“讓天宗掌門端茶倒水,也挺暴殄天物的。”
曉夢猝然後退,道冠上的玉墜叮咚作響。
她本該惱怒,可望著池水中兩人交錯的倒影,忽然意識到——
這或許是她突破“坐忘”之境最好的機緣。
“成交。”
她抬袖揮散周身水霧,又恢複了那副冰雪姿態。
“不過我要加一個條件。”
“哦?”
“每月初一,你要與我論道一次。”
贏子夜聞言大笑,笑聲驚得池中錦鯉四散。
他轉身走向曲廊,背影融在斑駁竹影裡:“那就從今日開始吧,我的…曉夢大師。”
最後四個字拖得悠長,帶著幾分戲謔,卻又莫名讓人想起方才那柄水凝的劍。
曉夢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忽然屈指彈出一道氣勁!
池水轟然炸開,化作漫天水劍懸停半空。
雖然維持不過三息就潰散成雨,但確實有了幾分神韻。
……
十餘日後。
鹹陽城的晨霧還未散儘,一騎快馬踏碎朱雀大街的薄霜。
驛卒背上的赤色翎羽在風中劇烈顫動,沿途甲士紛紛退避!
那是六百裡加急的軍報。
“急報!蕭大人已收服六國遺族!”
章台宮外的銅鐘尚未敲響。
這份戰報的抄本,已像野火般傳遍各大府邸。
丞相李斯捏著竹簡的手指微微發顫,簡上寥寥數語卻重若千鈞!
“魏豹率宗族二百四十人已啟程赴鹹陽,抗命者樂氏、公叔氏皆誅。”
“趙地……”
“田氏……”
黑冰台的密探也在街角陰影處交換著眼色。
他們早已親眼見過那位蕭大人的手段。
市井酒肆裡,說書人已經編出新段子:
“隻見那蕭先生一襲青衫站在宗廟前,笑吟吟道‘諸君不挪窩,是想讓在下幫忙遷墳麼?’”
滿堂哄笑中。
誰也沒注意角落裡幾個遊俠打扮的漢子悄悄握緊了劍柄。
……
長公子府。
竹簾被晨風吹得輕輕晃動。
扶蘇跪坐在案前,手中簡冊“啪嗒”一聲滑落在茵席上。
他的手指還保持著翻閱的姿勢,指節卻微微泛白。
“這…這怎麼可能……”
簡冊上墨跡未乾的戰報仍在眼前晃動:
魏地貴族儘數北遷,趙地氏族俯首稱臣,連最桀驁的齊國田氏都被迫交出了祖傳的青銅禮器!
而完成這一切的,竟是那個整日在府中煉丹的六弟派去的蕭何——
區區一個沛縣小吏!!
淳於越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公子?”
“老師您看。”
扶蘇猛地抓起竹簡,寬大的袖口帶翻了硯台。
墨汁在素絹上洇開,像極了地圖上那些被朱砂標記的城池。
“子夜竟用這等酷烈手段!”
“遷徙遺族也就罷了,可這‘抗命者當場格殺’……”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如此手段,恐生怨懟…”
窗外傳來侍從的驚呼,原是幾隻灰雀撞上了新懸的銅鈴。
扶蘇卻恍若未聞,起身時衣帶勾倒了筆架,狼毫滾了滿地。
“我要進宮。”
他抓起佩玉就要往外走,“必須勸諫父皇……”
“公子且慢。”
淳於越攔在門前,老邁的身軀像一株倔強的古鬆,
“您忘了上次宮中……”
“陛下已將您禁足。”
扶蘇的腳步戛然而止。
那日崩斷的冕旒玉珠,此刻仿佛又在他腳邊滾動。
他緩緩低頭,看見自己掌心被玉佩硌出的紅痕。
多可笑,他連握緊玉佩都會疼,而六弟的刀已經架在了六國遺族的脖子上。
“可老師……”
再抬頭時,這位以仁德著稱的長公子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以刑止亂,未嘗不是權宜之計……”
“可若江山以血立、以懼維,終有一日,民心儘失。”
一陣穿堂風突然掀開竹簾,將案上簡冊嘩啦啦翻到最後一頁。
那裡赫然蓋著朱紅璽印。
是父皇的印。
扶蘇像是被燙到般縮回手,踉蹌退後兩步撞上了青銅燈台。
燈盞搖晃間,他恍惚看見燈影裡浮現出六弟懶散的笑臉。
那個總愛說“皇兄太過仁厚”的弟弟,如今正用最鋒利的刀,將他信奉的仁政之道劈得粉碎!!
“我與子夜,同為人子,同為公子…”
“為何所行之道,卻如冰炭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