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四月初。
暮春的日頭懸在八百裡秦川之上,本該潑灑下暖融融的金輝,催開渭水兩岸的桃李芳菲。可這風,卻透著一股子邪性。自北麵刮來,掠過嵯峨的北山,卷起黃土塬上的乾燥塵沙,裹挾著一股鐵鏽般的腥氣,又乾又冷,刀子似的刮過路人裸露的脖頸,鑽進衣領縫隙,激起一片寒噤。這風裡,嗅不到一絲渭水潤澤的濕暖,隻有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頭發毛的燥意。
西安府城,這座扼守西北、龍盤虎踞的雄城,依舊在晨光中喧囂著它固有的脈搏。厚重的青灰色城牆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城門洞開,車馬轔轔,駝鈴叮當,彙成一股嘈雜卻充滿生機的洪流。販夫走卒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帶著濃重的秦腔韻味,在街巷間碰撞回蕩。胡餅爐子騰起帶著麥香的白煙,鐵匠鋪子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擊,騾馬噴著響鼻,拉著滿載貨物的車駕碾過青石板路。一切都似乎與往日無異。
然而,在這浮於表麵的喧囂之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與躁動,如同地底深處悄然湧動的暗流,正無聲無息地浸潤著這座城市的肌理。茶肆酒館裡,人聲依舊鼎沸,但細聽之下,那高談闊論少了些往日的豪邁,多了幾分謹慎。交頭接耳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在煙霧繚繞中飛快地交換著,傳遞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惶惑與不安。空氣裡彌漫的,除了劣質煙草和酒菜的氣味,還有一種緊繃的、如同弓弦將斷未斷時的壓抑感。
城南,“聚仙樓”二樓臨窗的雅座。
幾個常在此聚首談生意的商賈,今日的氣氛也透著幾分異樣。跑關東皮貨的劉掌櫃,是個黑紅臉膛的壯實漢子,此刻卻眉頭緊鎖,端起麵前粗瓷大碗裡的渾濁米酒,狠狠灌了一口,仿佛要壓住心頭的寒意。他抹了把嘴,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如同蚊蚋,卻又帶著抑製不住的驚悸:
“哥幾個,聽說了麼?北城根兒,老槐樹底下那家‘永通’當鋪,出大事了!邪性得很!”
同桌的布商孫老板,撚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山羊胡,聞言嗤笑一聲,帶著慣有的精明與不信邪:“永通當?老王頭看門那個?他能出啥大事?莫不是又灌多了黃湯,自個兒摔溝裡了?老劉,你可彆聽風就是雨。”孫老板是本地坐商,講究個和氣生財,最煩這些怪力亂神擾亂人心。
“摔溝裡?”劉掌櫃急了,脖子一梗,黑紅的臉膛漲得更深,“老王頭是貪杯不假!可這回…這回是真撞邪了!前兒夜裡,輪到他值更。天快亮那會兒,隔壁早起磨豆腐的趙二愣子,聽著當鋪裡頭傳出鬼哭狼嚎的動靜!那叫一個瘮人!他壯著膽子扒門縫一看,好家夥!老王頭披頭散發,眼珠子瞪得溜圓,血絲都爆出來了!在當鋪大堂裡連滾帶爬,雙手拚命在空中揮舞撕扯,嘴裡就反反複複嚎著幾個字:‘金蛇!金蛇!滿屋子的金蛇在扭!眼珠子是紅的!要吃人啦!’”
劉掌櫃的描述繪聲繪色,自己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聲音更低:“趙二愣子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叫了巡街的差役和街坊撞開門。老王頭當時就癱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褲子都尿濕了!抬回去到現在,水米不進,見人就躲,縮在炕角發抖,嘴裡還是念念叨叨‘金蛇…紅眼…’郎中瞧了,說是驚嚇過度,痰迷心竅,開了安神的方子,灌下去也不見好!我看呐,這是真把魂兒嚇丟了!”
孫老板撚胡子的手頓住了,臉上的不屑淡了些,眉頭也擰了起來:“金蛇?紅眼?這…聽著是有點邪乎。可當鋪裡哪來的蛇?還是金的?莫不是老王頭眼花,把耗子尾巴上沾的燈油反光,看岔了?”
“耗子?嘿!”劉掌櫃一拍桌子,聲音又拔高了些,隨即意識到什麼,趕緊壓下去,“耗子能把個大活人嚇瘋嘍?再說,昨個兒更邪乎的事又來了!西大街,‘瑞豐祥’綢緞莊!知道吧?東家錢老摳,那可是出了名的仔細人!剛進了一批上好的蘇杭新綢,蜀錦杭紡都有,就等著開春賣個好價錢!滿滿登登堆了**房!結果呢?昨兒一早,庫房管事去開門,門鎖得好好的,可一推門…我的老天爺!”
劉掌櫃深吸一口氣,仿佛那景象還在眼前:“庫房裡頭,哪還有什麼綢緞?全成了碎布條子!寸把寬,長短不齊,撒了一地!花花綠綠,跟遭了蝗災的莊稼地似的!可你猜怎麼著?那口子,嘖嘖,比城裡‘巧手張’用最快的剪刀絞出來的還齊整!地上彆說腳印了,連個耗子爪印都沒有!倒是…倒是有幾道印子,彎彎曲曲的,像是…像是燒紅的鐵條子在地上拖過,石板都給烙焦了!一股子又腥又糊的怪味兒,熏得人腦仁疼!錢老摳當場就‘嗷’一嗓子,背過氣去了!醒過來就捶胸頓足,哭喊著說是‘火蛇索命’!家當全毀啦!”
“火蛇…金蛇…”孫老板徹底收起了輕視,臉色凝重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這兩樁事隔得這麼近,都跟‘蛇’沾邊,還都透著邪乎勁兒…莫不是…真衝撞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還是這城裡…不太平了?”
“衝撞?”一個剛扛完麻包上樓的腳夫,渾身汗津津的,抹了把額頭的油汗,湊過來插話,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本地口音,“孫老板,要俺這粗人說,根子啊,怕是出在那‘城東北’!”他粗壯的手指,毫不避諱地朝著城東北那片巍峨殿宇群落的方向用力一劃拉。
雅座裡幾人,連同鄰桌幾個豎著耳朵聽的茶客,臉色瞬間都變了。城東北,那是秦王府所在!太祖高皇帝欽封的藩邸,坐鎮西北,威儀赫赫,平日裡連議論都是忌諱!
腳夫卻不管不顧,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市井小民特有的、混雜著敬畏與不滿的直白:“龍王爺(指秦王朱尚炳)沒了有幾年了吧?小龍王爺(朱誌堩)才多大?九歲的娃娃,毛都沒長齊,能頂起啥門戶?前些日子,京裡那位爺(指永樂帝朱棣)一道聖旨下來,好家夥!王府的護衛親兵,呼啦啦被抽走了一大半!聽說是調去北京,預備著跟北邊的韃子開仗呢!”
他啐了一口唾沫,帶著憤懣:“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留下的護衛,人心惶惶,不知道哪天也被調走,或者乾脆被裁撤;調走的那些,背井離鄉去打仗,心裡能沒怨氣?那秦王府裡頭,如今就跟個漏了風的破廟似的!往日裡鎮得住場子的龍氣散了,那些壓箱底的、年頭久了沾著血帶著煞的老物件兒,保不齊就鎮不住了!成了精,跑出來禍害人!老王頭看見的金蛇,瑞豐祥遭的火蛇,依俺看,十有八九就是從王府那‘破廟’裡溜達出來的!這西安城的天…怕是要變嘍!”
腳夫這番“大逆不道”卻直指核心的言論,如同在滾油裡潑了一瓢冷水!雅座內外瞬間一片死寂。眾人臉色煞白,眼神躲閃,誰也不敢接這話茬,可心底的驚濤駭浪卻怎麼也壓不下去。自永樂十年(1412年)第二任秦王朱尚炳薨逝,由其年僅九歲的嫡子朱誌堩襲封,這秦藩的聲勢便如江河日下。天子借幼主臨藩、權力真空之機,不斷削奪王府護衛,剪除羽翼,此番更是直接抽調精銳北上,對秦藩而言,無異於釜底抽薪!王府內部暗流洶湧,權力傾軋,人心離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如今這接二連三的邪門事兒,莫非真應了那句老話——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而這“妖”,竟先從這失了“龍氣”鎮守的王府冒了出來?
壓抑的沉默中,唯有一人神色如常。鄰桌靠窗的角落,坐著一位獨飲的中年人。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衿直裰,漿洗得有些發白,卻乾淨整潔。身形頎長,坐姿端正,自有一股鬆柏般的挺拔氣度。麵容清臒,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垂落胸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澄澈深邃,如同古井寒潭,開闔間偶爾閃過一絲洞悉世情的溫潤光華,與他略顯落魄的衣著形成鮮明對比。他正是雲遊至此的龍門羽士,趙清真。
從劉掌櫃講述永通當鋪的“金蛇”開始,趙清真的指尖便無意識地在油膩的榆木桌麵上緩緩劃過一道弧線。指尖並未真正觸及桌麵,卻仿佛在感受著某種無形的脈絡。此刻,他放下手中粗糙的粗陶酒杯,杯底與桌麵發出一聲輕微的“嗒”聲。
他的目光並未看向議論紛紛的眾人,而是投向窗外。視線越過聚仙樓飛翹的簷角,越過鱗次櫛比的灰瓦屋頂和嫋嫋炊煙,投向城東北那片在暮春陽光下依舊巍峨壯麗、朱牆金瓦的殿宇群落——秦王府。
暮色雖未至,但在他眼中,那一片象征著無上權柄與富貴的建築上空,卻隱隱籠罩著一層尋常人看不見的灰暗氣息。昔日的煌煌王氣、龍蟠虎踞之象,如今黯淡稀薄,如同風中搖曳的殘燭,光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衰頹、不安的躁動,仿佛一頭曾經威震山林的巨獸受了重傷,蟄伏於巢穴,傷口卻在不斷散發著腐敗的氣息。更有一股陰冷的、混雜著濃烈貪婪、怨憤以及某種金屬鏽蝕般腥氣的“炁”機,如同汙濁的瘴霧,正從那王府深處絲絲縷縷地彌漫出來,悄無聲息地融入西安城的風中,侵染著這座古城的氣運。
“堆金積玉滿山川,神仙冷笑應不采…”趙清真心中默念純陽呂祖警世之句,一絲凝重浮上他古井無波的眉梢。世財動人心,亂象由此生。這西安城的“邪”,隻怕非是山野精怪那般簡單。其根,深植於這權力更迭、人心貪婪、龍氣衰微的漩渦之中。那所謂的“金蛇”、“火蛇”,不過是表象,是那深藏王府、以貪欲怨念為食的孽物,按捺不住開始伸出觸角了。這風中的鐵鏽腥氣,便是那孽物貪婪喘息的味道。
與此同時,秦王府承運殿東暖閣偏殿。
厚重的朱漆雕花門緊閉,隔絕了外間的天光與聲響。殿內隻點著幾盞青銅仙鶴燈,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新任王府左長史馮守拙那張焦慮而陰沉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更顯憔悴。他年約五旬,麵皮白淨,保養得宜,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此刻卻眉頭緊鎖,眉心刻著深深的川字紋,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憊。
他麵前,躬身站著一個矮胖的身影,正是王府倉大使周祿。周祿一身簇新的湖藍色杭綢直裰,裹著他那麵團團的身軀,本該顯得富態和氣,此刻卻麵如土色,豆大的汗珠不斷從油光光的額角滾落,浸濕了衣領,連那精心修剪的八字胡都塌軟下來,狼狽不堪。他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指節捏得發白,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