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四月廿三。
太原城像個巨大的蒸籠,從去年秋末至今,滴雨未落。汾河寬闊的河道萎縮成幾道渾濁的細流,勉強維持著城池的命脈。兩岸龜裂的河床裸露著,像大地乾涸的傷口。往年此時早已蔥蘢的田野,如今一片枯黃死寂,風卷起漫天黃塵,撲打在城牆斑駁的磚石上,也撲打在每一個太原人焦灼而絕望的臉上。空氣裡彌漫著塵土、燥熱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鐵鏽般的腥甜氣味——那是饑餓與恐懼發酵的味道。
烈日當空,毫無遮攔地炙烤著晉王府西側那片被高牆圈禁的荒蕪之地——晉恭王朱棡的墳園。牆內牆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牆外是晉王府的朱甍碧瓦,戒備森嚴;牆內則是斷壁殘垣,荒草萋萋。幾座巨大的石人石馬歪斜在沒膝的枯草中,更深處,一座規製宏大的墳塋沉默地矗立,正是初代晉王朱棡的長眠之所。然而此刻,真正引人注目的並非這座王陵,而是緊挨著墳塋東側,那幾間臨時搭建、低矮破敗的土屋。
這便是廢晉王朱濟熺和他五個兒子的囚牢。
土屋沒有窗,隻在牆上鑿了幾個拳頭大的孔洞透氣。門是一整塊厚重的榆木板,從外麵用粗大的鐵鏈鎖死。熱浪從門縫、氣孔裡洶湧地灌進去,屋內如同煉獄的烘爐,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牆角散亂地鋪著些黴爛的草席,便是床鋪。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靠坐在最裡側的土牆邊,他便是朱濟熺。曾經貴為親王,如今卻穿著破爛的粗布囚衣,須發糾結,眼窩深陷,隻有偶爾抬起的眼眸中,殘留著一點被絕望反複淬煉後近乎麻木的銳利。他身邊蜷縮著四個瘦骨嶙峋的少年,最小的那個約莫八九歲,正發著低燒,無意識地呻.吟著。
屋子中央,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青年正用一塊破瓦片,小心翼翼地刮著牆角滲出的、混合著泥腥味的濕土。他叫朱美圭,朱濟熺的長子。長時間的饑餓和不見天日的囚禁,讓他顴骨高聳,嘴唇乾裂起皮,動作虛弱無力。他將刮下來的一點濕泥小心地捧在手裡,走到牆邊一個缺了口的破陶碗旁,碗裡隻有淺淺一層渾濁的水。他試圖將濕泥混入水中,用手指攪動,希望能沉澱出一點能入口的泥水。
“圭兒…”朱濟熺嘶啞地開口,聲音乾澀沙啞,“沒用的…省點力氣…”
朱美圭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看著父親,又看了看角落裡**的幼弟,眼神裡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求生欲。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固執地繼續攪動著那碗渾濁的泥漿。
“父王,總得…試試。”他的聲音微弱,卻帶著一股拗勁。
就在這時,“哐當”一聲悶響!厚重的榆木門下方,一個巴掌大的活板被從外麵拉開。一個粗陶碗被粗暴地塞了進來,碗裡是半碗發餿發黑、幾乎辨不出原貌的糊狀物,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
“開飯了!豬玀們!”門外傳來護衛粗野的呼喝,伴隨著幾聲不懷好意的哄笑。活板隨即被重重關上。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那碗散發著惡臭的食物,像是對他們最後尊嚴的踐踏。幾個年幼的孩子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眼中充滿了恐懼。
朱美圭放下手中的破碗,盯著地上那碗“食物”,胸膛劇烈起伏。片刻,他猛地撲過去,端起那碗餿食,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緊閉的木門!
“哐啷!”粗陶碗碎裂,黑綠色的糊狀物濺得到處都是。
“滾!拿回去喂狗!”朱美圭嘶聲怒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虛弱而顫抖變形。
門外短暫的死寂,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哄笑聲和汙言穢語。
“不識抬舉的賤種!”
“餓死你們這群喪家犬!”
“等死吧!看你們能硬氣到幾時!”
腳步聲漸漸遠去,留下屋內死一樣的沉默和彌漫的惡臭。
朱濟熺閉上了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臟汙的臉頰,滲入乾裂的嘴角,帶來一絲鹹澀的痛楚。朱美圭背對著眾人,肩膀劇烈地聳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砸碗的爆發耗儘了這少年最後的氣力,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胃裡翻江倒海,卻空無一物,隻能痛苦地乾嘔。他踉蹌著扶住冰冷的土牆,才勉強沒有摔倒。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從那幾個狹小的氣孔裡鑽了進來。這股風來得極其詭異,外麵明明是酷熱難當的午後,這風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驅散了屋內的燥熱,卻帶來一種更加令人心悸的陰森。
風裡,似乎夾雜著極其細微的嗚咽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如同無數根冰冷的絲線,纏繞上人的耳膜,直往骨頭縫裡鑽。
“嗚…嗚…冤…啊…”
“…還我命來…朱棡…子孫…不肖…”
聲音飄忽不定,時而像女人壓抑的哭泣,時而像老人垂死的呻.吟,時而又變成一種非人非獸、充滿了怨毒的尖嘯!這聲音並非單純通過空氣傳播,更像是直接響在人的腦海裡,勾起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絕望。
“啊——!”角落裡的幼弟被這突如其來的陰風和怪聲嚇得尖叫起來,拚命往哥哥懷裡鑽。
另外三個少年也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牙齒格格作響。
“父王…父王!又來了!鬼!鬼又來了!”一個少年帶著哭腔喊道。
朱濟熺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了血絲。他掙紮著想站起來,身體卻虛弱得不聽使喚,隻能死死地盯著那發出怪聲的氣孔,枯瘦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他經曆過太多次這樣的“鬨鬼”,每一次都伴隨著更深的折磨和屈辱。
朱美圭強忍著眩暈和恐懼,轉過身,背靠著牆壁,將幼弟護在身後。他蒼白的臉上沒有多少血色,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氣孔的方向。他經曆過更深的絕望——幾個月前,他幾乎被活活餓死。那時,他恍惚中不止一次“看”到一些東西。此刻,那細微的嗚咽聲,似乎喚醒了他瀕死記憶中的某些片段,一種冰冷的、粘稠的、帶著腥氣的惡意…比門外那些護衛的獰笑更加真實,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鬼…”朱美圭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寒意,“是…彆的東西…在哭…在恨…”
他的話讓屋內的寒意更重了幾分。朱濟熺看著長子那異常明亮又異常空洞的眼神,心中猛地一沉。他想起了美圭那次瀕死後的胡話,想起了王府裡那些關於“餓鬼附體”的惡毒流言。
陰風嗚咽著,在狹小的囚室裡盤旋。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卻並未消失,仿佛潛伏到了更深的陰影裡,等待著下一次的發作。
日頭偏西,酷熱稍減,但空氣中的燥意和塵土氣息依舊濃重。太原城西,靠近汾河殘水的一處破敗龍王廟前,人頭攢動。龍王廟早已荒廢多年,泥塑的龍王像殘破不堪,彩漆剝落,露出裡麵灰黃的泥胎。然而此刻,廟前空地上卻搭起了一個簡陋的高台。
新任晉王朱濟熿一身素色錦袍,端坐在高台中央的楠木太師椅上,神情肅穆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身後站著幾位王府屬官和本地幾位有頭有臉的鄉紳耆老。高台下方,黑壓壓跪滿了從城中各處彙聚而來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麵黃肌瘦,神情麻木而絕望。他們是被強征來“觀禮”的。
台前空地上,幾個穿著破爛法衣、臉上塗著油彩的“法師”正手舞足蹈,繞著中央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跳著怪異的舞蹈。他們揮舞著桃木劍,搖著破鈴鐺,口中念念有詞,時而高聲呼喝,時而伏地叩拜。篝火旁,幾個同樣穿著古怪的人,正費力地將幾隻瘦骨嶙峋、不斷哀鳴的豬羊拖向火堆——這便是今日的“祭品”。
“敕令!”一個須發皆白、穿著最華麗法衣的老法師猛地跳到台前,對著台下百姓和遠處的汾河嘶聲高喊,“四方龍王,河伯水神!速降甘霖,解我焦渴!今奉晉王千歲之命,獻上三牲血食,滌蕩妖氛!祈天憫人,速降甘霖!”
他話音未落,那幾個助手便將掙紮的豬羊狠狠推向篝火!淒厲的慘嚎聲瞬間刺破空氣!皮毛燒焦的惡臭混合著血腥氣猛地彌漫開來!
台下跪著的百姓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啜泣。有人不忍地彆過頭去,有人則麻木地看著,眼中隻有對雨水的渴望。
朱濟熿微微皺眉,隨即又恢複了肅穆。他站起身來,走到台前,對著焚化犧牲的煙火和遠處的汾河,深深一揖,朗聲道:“孤王朱濟熿,代天牧民。今太原大旱,赤地千裡,黎民倒懸,皆因邪祟作梗,天心震怒!孤已嚴懲不肖,正本清源!今虔誠禱祝,獻祭犧牲,懇請上蒼開恩,龍神垂憐,速降甘霖,以解倒懸!”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將“邪祟作梗”、“嚴懲不肖”幾個字咬得格外重。
他的話音剛落,高台側後方,一個穿著王府低級管事服飾的乾瘦中年人便扯著嗓子對台下百姓喊道:“都聽見了嗎?千歲爺說了!這大旱,都是因為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招來了災禍!千歲爺仁德,已經替咱們除了禍根!現在誠心求雨,老天爺馬上就會下雨了!還不快給千歲爺磕頭謝恩!”
百姓們麵麵相覷,在王府護衛凶狠目光的逼視下,終於稀稀拉拉地磕下頭去,參差不齊地喊著:“謝王爺恩典…求老天爺下雨…”
朱濟熿滿意地看著台下匍匐的人群,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他揮了揮手,示意祭典繼續。更多的“法師”加入了狂亂的舞蹈,鈴鐺聲、呼喝聲、火焰的劈啪聲和尚未散儘的焦臭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荒誕而壓抑的求雨圖。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怪風卷著黃沙,猛地撲向高台!吹得篝火忽明忽暗,火星亂飛,險些燎著了法師的法衣。那股風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和腥氣,與酷熱的環境格格不入。
朱濟熿被風沙迷了眼,狼狽地後退一步。他身邊一個心腹護衛眼疾手快,急忙上前遮擋。
台下的百姓也被這陣突如其來的邪風吹得東倒西歪,驚呼連連。混亂中,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風…邪性…怕不是…墳園那邊的東西…”
聲音雖小,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恐懼的漣漪。許多人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晉王府西側那片被高牆圍起的區域,眼神裡充滿了敬畏和恐慌。關於墳園“鬨鬼”,關於廢晉王父子“引動祖靈震怒”的流言,早已在饑餓和絕望的催化下,傳遍了太原城的大街小巷。
朱濟熿拂去臉上的沙塵,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冷冷地掃視著騷動的人群,目光如刀。那乾瘦的王府管事立刻跳出來,厲聲喝道:“胡唚什麼!哪來的邪風!分明是龍王爺顯靈,駕風而來!再敢妖言惑眾,擾亂祈雨大典,抓起來送官!”護衛們立刻按著刀柄,凶神惡煞地逼視人群。
騷動被強行壓了下去,但空氣中彌漫的恐懼和疑慮,卻比剛才更加濃重了。那陣帶著腥氣的陰冷怪風,像一道不祥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祈雨大典草草收場,除了留下滿地的灰燼、焦臭和一城更加沉重的絕望,沒有帶來一絲雲彩。朱濟熿陰沉著臉回到戒備森嚴的王府承運殿。殿內雕梁畫棟,冰盆裡散發著絲絲涼氣,與外麵煉獄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廢物!一群廢物!”朱濟熿猛地將手中的玉骨扇摔在地上,昂貴的扇骨應聲而碎。他煩躁地在殿內踱步,華貴的錦袍下擺掃過冰冷光滑的金磚。“跳了半天大神,風倒是招來了,可那是他娘的什麼風?邪風!妖風!還嫌流言不夠多嗎?啊?”他指著殿外西側墳園的方向,幾乎是咆哮著,“那邊!那邊才是禍根!那對父子一天不死,太原就一天不得安寧!”
殿內侍立的幾個心腹屬官噤若寒蟬。總管太監王德順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低聲道:“千歲息怒。那朱濟熺父子已是籠中困獸,苟延殘喘罷了。墳園的動靜,不過是護衛們按您的吩咐…稍加‘引導’,讓那些愚民以為是祖宗震怒,罪在廢王…這**歲的名位,是大有裨益的。”
“益處?”朱濟熿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眼神陰鷙地盯著王德順,“本王要的是他們死!悄無聲息地死!死得乾乾淨淨!不是要他們半死不活地吊著,天天弄些鬼哭狼嚎的把戲出來!現在倒好,求雨不成,邪風倒起!百姓都疑心是墳園裡的‘東西’作祟!這‘東西’是誰?還不是指著本王,說本王刻薄寡恩,逼死了兄長侄子,惹得天怒人怨!”
他越說越怒,抓起案幾上一個青玉鎮紙就要砸,終究還是忍住了,重重地頓在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千歲爺明鑒,”王府護衛統領,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張鐵山抱拳道,“墳園那邊,屬下親自盯著。朱濟熺油儘燈枯,也就這幾天的事了。至於朱美圭那小子…上次餓得隻剩半條命,不知怎麼又緩過來了,骨頭硬得很。不過屬下已吩咐下去,飲食再減半,夜裡‘動靜’再大些,保管熬不過這個月!隻是…”張鐵山臉上露出一絲困惑,“最近夜裡,兄弟們守在外麵,有時…有時也覺得那風聲哭嚎,似乎…似乎有點太真了,不像是咱們的人弄出來的…”
“嗯?”朱濟熿眉頭一擰,“什麼意思?”
王德順忙道:“千歲爺,張統領的意思是,或許是那廢王父子****,加之墳園本就陰氣聚集,時日一久,真引來了些不乾淨的東西也未可知。這倒也是好事,坐實了他們‘招災引禍’的名頭!等他們都咽了氣,一把火燒個乾淨,再請高僧道士做幾場法事,超度了便是。眼下,倒也不必太過憂心那些愚民的閒話。”
朱濟熿臉色稍霽,但眼中的陰霾並未散去。他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灼熱乾燥的風立刻湧了進來。他望著西邊墳園高牆的方向,那裡在夕陽的餘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怨氣?”朱濟熿冷笑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骨的寒意,“本王要的就是他們的怨氣!越重越好!死得越慘越好!讓全太原的人都看看,違逆本王,是個什麼下場!至於什麼鬼祟…哼!”他猛地關上窗戶,隔絕了外麵的熱浪和視線,“張鐵山!”
“屬下在!”
“從今日起,墳園守衛再加一倍!一隻蒼蠅也不許飛進去!裡麵的人,更不許出來!飲食…”他眼中寒光一閃,“不必再送了。讓他們…乾乾淨淨地‘走’!對外,就說廢王朱濟熺自知罪孽深重,觸怒祖靈,引動天罰,絕食以謝天下!懂了嗎?”
張鐵山心中一凜,低頭應道:“屬下明白!定辦得乾淨利落!”
王德順也躬身道:“千歲爺英明。如此一來,名正言順,再無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