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朱橚的威壓,如同實質的鉛雲,沉甸甸地壓在龍門石窟上空,也壓在洞窟內外每一個人的心頭。他蟒袍玉帶,站在皇家儀仗簇擁的華蓋之下,富態的臉上刻著不容置疑的驕矜。那一聲“奉旨收取‘觀音聖淚’,煉製延壽仙露!”的尖利宣旨聲,如同淬了冰的鋼針,刺破了洞窟內因真相初顯而生的短暫寧謐。
皇家衛隊如潮水般分開人群,刀戟森然,在賓陽中洞的拱形窟口前鑄起一道冰冷的鐵壁。玄嗔那句急切而絕望的呼喊——“王爺不可!此水非是聖淚,乃是……”——被粗暴地淹沒在周王朱橚不耐的嗬斥中。
“妖言惑眾!”朱橚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玄嗔驚惶的臉,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鐵證如山,萬民親見觀音垂淚,此乃天降祥瑞,昭示聖德!豈容爾等佛寺僧眾因一己私心,便妄圖遮掩獨吞?定是爾等懼佛法昌隆引來天眷,故而百般阻撓!來人!”他猛地一甩蟒袖,金線繡就的龍紋在昏暗光線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速速進洞取水!膽敢阻攔者,視為抗旨,格殺勿論!”
“遵王諭!”數名身著內侍服飾、卻孔武有力的漢子高聲應諾,他們捧著晶瑩剔透的羊脂玉瓶與雕龍刻鳳的檀香木匣,眼神貪婪而急切,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他們粗暴地推開擋在前方的僧人,無視玄嗔等人驚怒交加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衝向洞窟深處那星輝籠罩下的石質供台,目標直指供台上方那口在七星陣圖壓製下、依舊翻滾著暗紅泡沫與不祥氣息的“血池”!
“王爺!萬萬使不得啊!”玄嗔急得目眥欲裂,不顧侍衛架在頸邊的冰冷刀鋒,嘶聲力竭,“那水已被妖道邪法汙染,內含礦毒怨戾,絕非聖物!取之必有大禍!”他猛地扭頭,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死死釘在洞窟中央那青衫飄然的身影上,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懇求與絕望。若讓這蘊含邪咒怨戾的“血淚”被周王取走,進獻禦前,後果不堪設想!那將是傾覆佛寺、禍及蒼生的彌天大罪!
趙清真獨立於緩緩旋轉的七星陣圖之下,七色星輝如瓔珞垂落,映得他青灰色的道袍仿佛流動著神秘的星河。他的麵容沉靜如古井深潭,歸塵劍在背後發出低沉而規律的嗡鳴,劍格處,“天樞貪狼”的陽金白芒與“天璣祿存”的陽木青輝相互流轉,明滅不定,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引而不發的沛然偉力。他並未看向衝進來的內侍,深邃的目光越過喧囂,穿透冰冷的刀戟叢林,牢牢鎖定了洞窟外車駕旁那位蟒袍玉帶、誌得意滿的親王。那目光澄澈,卻帶著一種洞穿皮囊、直指本源的銳利,讓朱橚心頭莫名一悸,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道長!快!快阻止他們!那水碰不得!”一個年輕的僧人看著內侍首領已衝到供台邊緣,正迫不及待地打開玉瓶瓶蓋,將瓶口對準那翻滾的暗紅液體,忍不住失聲尖叫,聲音裡充滿了恐懼。
就在那內侍首領臉上露出狂喜之色,手腕微沉,玉瓶即將舀入“血池”的千鈞一發之際!
趙清真背負歸塵劍的右手猛地抬起,並指如劍!他出手的對象,並非那些無知而貪婪的內侍,而是直指洞窟穹頂——那根從岩縫中垂落、如同毒蛇信子般深深紮入“血池”的黑色咒力絲線源頭!
“七星歸位,引煞歸源!疾——!”
清越的敕令如同九天鶴唳,響徹洞窟!
懸於空中的北鬥七星陣圖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華!七顆星辰虛影瞬間脫離陣圖原本的軌跡,在趙清真精妙絕倫的神念牽引下,於瞬息之間完成了一次玄奧莫測的方位輪轉!天樞貪狼(陽金)、天璿巨門(陰土)、天璣祿存(陽木)三星的光芒驟然連成一線,三股性質迥異卻又相輔相成的星力——金的鋒銳、土的厚重、木的生發——完美交融,化作一柄通體流轉著白金青三色神輝、造型古樸、符紋繚繞的星辰神矛!神矛凝聚的刹那,一股洞穿虛妄、直抵本源的無上鋒銳之意衝天而起,令洞窟內所有人都感到神魂一陣刺痛!
轟隆——!
星辰神矛帶著撕裂一切的決絕,狠狠刺入岩縫深處!堅硬的石壁如同朽木般炸裂開來,碎石如雨點般簌簌落下!那根深深紮入沸騰“血池”的黑色咒力絲線,如同被投入熔爐的毒蛇,猛地繃直到了極限,發出“嗤嗤”的刺耳尖嘯!一股粘稠、汙穢、充滿了玉璣子無儘怨毒與詛咒意念的邪惡力量,被星辰神矛蘊含的破邪偉力強行逆推,沿著絲線瘋狂倒灌而回!絲線劇烈地顫抖著,顏色由濃黑瞬間變得赤紅滾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斷、燃燒!
與此同時,趙清真左手五指翻飛,掐動一個繁複玄奧的道訣,對著下方那翻滾的“血池”虛空一引!歸塵劍格處,“天權文曲”的深邃陰水藍芒與“搖光破軍”的浩蕩陽水銀輝同時暴漲!兩道性質相反卻同根同源的水行星力,如同九天銀河倒卷,又似萬頃碧波滌蕩,沛然注入那翻騰的暗紅液體之中!
“坎水滌穢,返本溯源!淨——!”
精純浩瀚的淨化之力湧入“血池”的瞬間,發生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變化!
那原本如同沸騰岩漿般翻滾著暗紅泡沫的液體,如同被投入了明礬的清濁之水,劇烈的翻騰瞬間平息!粘稠汙穢如血的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稀釋!一股股濃重的、散發著刺鼻鐵鏽腥味的暗紅色絮狀沉澱物,被強大的水行星力強行從液體中析出、分離,如同被無形之手剝離的汙穢外衣,沉甸甸地墜向“血池”底部!
更為玄妙的是,那被星辰神矛從岩縫中強行逼回的、沿著黑色咒線倒灌而回的汙穢詛咒之力,如同回流的毒血,恰好被這股從天而降、沛然莫禦的淨化星力迎頭兜住!
嗤嗤嗤——!!!
汙穢詛咒的黑氣與精純淨化水光在“血池”上方猛烈碰撞、消磨!黑氣如同被投入強酸的汙物,劇烈翻滾、扭曲,發出錐心刺耳的腐蝕聲響,試圖侵蝕那藍銀色的光流。然而,在蘊含天地正氣的北鬥七星道力絕對碾壓之下,玉璣子那耗儘心力、充滿惡毒的詛咒,如同烈日暴曬下的薄冰,迅速地蒸發、消融、湮滅!最終隻留下一縷極其淡薄、帶著最後一絲不甘的焦臭青煙,嫋嫋消散於七星陣圖流轉的星輝之中,徹底歸於虛無!
失去了邪咒汙染之力的引動和維係,“血池”中的液體變化更為迅速!暗紅色徹底消失無蹤,水麵恢複了平靜,呈現出一種略顯渾濁、如同山間雨後溪流般的淺黃色澤。清澈的水光下,清晰地映照出池底一層厚厚的、沉澱下來的暗紅色鐵鏽渣滓,再無半分邪異氣息,隻剩下一種岩石與流水本真的自然之感。
“這…這…這水?!”那內侍首領手中潔白的羊脂玉瓶裡,剛剛舀起的小半瓶“聖水”,就在他眼前,從令人心悸的暗紅瞬間變成了渾濁的淺黃!這匪夷所思的變化讓他如遭雷擊,手臂一抖,玉瓶差點脫手,臉上的狂喜瞬間被極致的驚愕和茫然所取代,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洞窟內外,死寂被打破,瞬間爆發出海嘯般的嘩然!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無論是驚慌失措的香客,還是驚魂未定的僧侶,抑或是洞外伸長脖子觀望的百姓,都被這星輝照耀下發生的“神跡”驚呆了!那翻騰的“血淚”,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由象征不祥與魔變的汙穢暗紅,變成了尋常可見的渾濁淺黃!
“王爺!王爺!您快看!水!聖水它…它變了!變成黃水了!”一個眼尖的內侍連滾帶爬地衝出洞窟,臉色煞白,聲音尖銳得變了調,指著洞內失聲喊道。
朱橚臉上的誌得意滿和一切儘在掌握的驕矜,如同被凍住的湖麵,瞬間凝固、僵硬、碎裂!他再也無法維持親王的儀態,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侍衛,近乎失態地疾步衝入洞窟,厚重的蟒袍下擺絆得他一個趔趄也毫不在意。他擠到供台前,一把奪過內侍首領手中那盛著渾濁淺黃液體的玉瓶,舉到眼前,死死盯著!
渾濁的、帶著泥沙般沉澱的、毫無“聖潔”光輝可言的淺黃色液體!
這與他想象中霞光萬道、異香撲鼻的“觀音聖淚”天差地彆!一股被愚弄、被當眾揭穿的巨大羞憤如同岩漿般直衝頭頂!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死死鎖定在七星陣圖之下、青衫磊落的趙清真身上,從牙縫裡擠出帶著濃烈殺意的嘶吼:“妖道!是你!是你使了什麼邪魔妖法?竟敢毀壞聖物!汙蔑祥瑞!壞本王大事!你…你該當何罪!”他手中的玉瓶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顫抖,渾濁的水液晃蕩著,仿佛在嘲笑他的貪婪與愚蠢。
“妖法?”趙清真麵對周王滔天的怒火與指斥,神色依舊平靜如水。他右手劍指緩緩收回,懸於頭頂的七星陣圖光芒漸斂,七色星輝如同倦鳥歸巢,緩緩沒入他體內,歸塵劍的嗡鳴也隨之平息。他向前踏出一步,青灰色的道袍在洞窟微風中輕揚,目光澄澈如映照萬物的古鏡,毫無畏懼地迎向朱橚那雙噴火的眼睛,聲音清朗,帶著一種洞徹人心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洞窟內外的喧嘩與伊河奔流的濤聲:
“王爺口口聲聲‘聖物’、‘祥瑞’,卻不知此‘血淚’究竟為何物?又為何人所覬覦?又為何人所引動?”
他不再看朱橚因暴怒而扭曲的臉龐,轉而麵向洞窟內外所有驚疑、惶惑、探尋的目光,聲音如同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諸位父老鄉親,諸位佛門同道,請看!”他並指如劍,再次點向那處被星辰神矛洞穿、此刻已然失去咒力汙染、隻餘下天然岩隙的穹頂裂縫深處!歸塵劍格處,“玉衡廉貞”那顆象征陽火的赤紅寶石驟然亮起,一道柔和卻極具穿透力的赤紅光芒射出,精準地沒入那道岩縫!
刹那間,在赤紅光華的映照下,岩層仿佛變得半透明!一條蜿蜒扭曲、色澤暗紅如凝固血液、遍布細小孔隙的赤鐵礦脈,清晰地呈現在所有人眼前!那礦脈如同大地深處的血脈,深深嵌入山體。礦脈的孔隙之中,正有極其細微的水珠緩緩滲出、彙聚、流淌!
“此石像‘血淚’,非是菩薩垂憫人間疾苦,更非天降祥瑞吉兆!”趙清真朗聲道,“其根源,儘在此處——龍門山深處一道蘊藏千年的赤鐵礦脈!礦脈孔隙滲水,水中富含溶解的鐵鏽之質,此乃天地自然之理!水流沿岩石縫隙緩慢上行,最終彙聚於此石像底座之下的天然空腔。其水色因鐵鏽而顯暗紅,其狀因滴落而似血淚,故引世人驚懼猜疑,以為異象!”
隨著他清晰有力的解釋,以及那岩縫深處清晰可見的赤鐵礦脈景象,洞窟內外的人群中響起一片恍然大悟的驚歎和議論:
“原來是鐵鏽水!”
“怪不得!我說怎麼聞著有股子鐵腥味兒!”
“哎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嚇死人了!”
“那…那之前菩薩眼睛變黑翻紅,還冒黑氣,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