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菩薩石像魔變,妖氛衝天,禍亂人心,”趙清真目光轉向臉色煞白、冷汗涔涔的玄嗔,又緩緩掃過洞窟之外上清宮的方向,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股凜然正氣,“乃是有人心存嫉妒,私欲熏心!佛道兩門,本為渡世之舟,卻因門戶之見,各執一端,互生嫌隙,爭鬥不休!”
他的話語如同利劍,直指核心:
“一方,因嫉恨香火鼎盛,竟不惜動用禁忌邪術‘離火焚心符’,引動離火燥烈之氣,隔空侵蝕佛門經藏,嫁禍於人,欲毀對方千年根基!”此言一出,玄嗔及眾僧侶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齊齊刺向洞外某處。
“另一方,為逞一時之快,壓過對手,竟不顧後果,以秘法喚醒古刹千年積澱的怨戾之氣,附於鐵佛之身,驅使這‘邪佛’逞凶,吞噬道法,更險些釀成殺孽!”趙清真目光如電,直視玄嗔。玄嗔身軀劇震,嘴唇翕動,想要反駁,卻在對方那洞徹一切的目光下,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羞愧地低下了頭。
最後,趙清真那如寒星般的目光,再次牢牢鎖定臉色變幻不定、由暴怒轉為驚疑、又由驚疑隱隱透出恐懼的周王朱橚!
“更有人,”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蘊含龍門真氣的喝問震得朱橚耳膜嗡嗡作響,心神劇顫,“借這‘血淚’異象,行瞞天過海、欺世盜名之惡計!欲以這尋常礦水,冒充延年益壽、霞舉飛升的仙家聖露,欺君罔上,謀取潑天富貴與無上權柄!此等行徑,視蒼生性命為何物?視天地大道為何物?視人君威嚴為何物?!”
“你…你血口噴人!大膽狂徒!本王…本王乃奉聖上旨意…豈容你在此汙蔑…”朱橚被這當眾的、赤裸裸的指控驚得魂飛魄散,色厲內荏地厲聲嗬斥,聲音卻因極度的恐懼和心虛而劇烈顫抖,失去了所有威勢。他身後的侍衛統領再次怒喝拔刀,刀鋒出鞘半尺,寒光凜冽。
“阿彌陀佛!”一聲蒼勁、平和卻蘊含著千鈞之力的佛號,如同定海神針,驟然響起,壓下了侍衛的拔刀聲和周王的嘶吼。並非出自心神大亂的玄嗔,而是那位一直沉默旁觀、須眉皆白的老僧。他麵容悲憫而堅定,步履沉穩地走到石質供台前。無視那渾濁的水漬,他伸出枯瘦卻潔淨的手指,探入那已被淨化、呈淺黃色的礦水中,蘸起一點。接著,他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點供台邊緣那早已乾涸凝固、色澤暗紅的“血淚”痕跡粉末。
老僧雙手捧起那一點渾濁的水漬和那一點暗紅的鐵鏽粉末,如同捧著最珍貴的佛寶,緩步走到周王朱橚麵前。他目光澄澈,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暮鼓晨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王爺明鑒。老衲手中所捧,便是真相。”
他攤開手掌,那渾濁的水漬和暗紅的粉末在洞內殘餘的星輝和長明燈火下,顯得無比刺眼。
“此水,澄清後,不過山間岩隙尋常滲水,或可解渴,卻絕無半分‘聖水’神異。此粉末,色如赭鐵,入手沉重微有砂感,隱帶金屬光澤,乃鐵鏽無疑。”老僧的目光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直視朱橚閃爍不定的雙眼,“王爺飽讀詩書,通曉醫理,當知金石之物,其性燥烈。若以此等蘊含礦毒鐵鏽之水煉製所謂‘仙露’,供奉禦前…恐非延壽長生,實乃催命劇毒!輕則臟腑受損,嘔血不止;重則神智癲狂,生機斷絕!此非老衲妄言,古醫書中有記載金石誤服之害!”
老僧的話語頓了頓,目光轉向趙清真,充滿了真誠的敬意:
“這位道長,以玄門正法,驅邪顯真,滌蕩汙穢,非是毀壞聖物,實乃大慈悲!此舉救王爺於欺君滅族之禍厄前,救我白馬寺於構陷傾覆之深淵中,更救這洛陽城萬千黎庶,免遭一場因‘聖水’之毒而起的彌天大禍!此等無量功德,豈是‘妖法’二字所能汙蔑?王爺…三思啊!”
老僧的話語,平靜卻重逾千鈞,如同最後一柄巨錘,狠狠砸在朱橚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上。他死死盯著老僧掌中那渾濁的水漬和暗紅的鐵鏽粉末,那是最無可辯駁的鐵證!再看看洞窟內外無數道目光——從最初的敬畏崇拜,到後來的驚疑,再到此刻的了然、憤怒、鄙夷…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針,刺得他體無完膚!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劃、寄予厚望的圖謀,在這洞徹虛妄的星輝之下,在這老僧捧出的鐵證麵前,在這眾目睽睽的注視之中,徹底敗露了!所有的野心、貪婪,都化作了一場空,一場足以將他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空!
“呃…噗——!”
一聲沉悶而痛苦的悶哼與噴血聲,從洞窟外的人群邊緣響起!一道身著破爛道袍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踉蹌著跌撞出來,重重撲倒在地!正是強行催動“石妖顯形咒”遭恐怖反噬、一直強撐著隱匿在附近窺探的玉璣子!他麵如金紙,七竅之中都滲出暗紅的血絲,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他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絕望的目光先是看向洞內那口已變得澄清淺黃、再無半分邪氣的“血池”,又緩緩移向陣圖消散後、獨立晨光中的趙清真。那目光複雜到了極點——有無儘的悔恨,有蝕骨的羞愧,有對自己沉淪的絕望,更有一絲在絕境中看到一絲清明的茫然。
玄嗔看著地上如同爛泥的玉璣子,眼中的怒火依舊燃燒,卻漸漸被一種同為修行者、目睹同道墜入魔障的深沉悲憫所取代。他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斥責的話,隻是沉重地歎息一聲,緩緩閉上了眼睛。
洞窟內外,陷入了一種奇異的、近乎凝固的寂靜。隻有伊河亙古不變的流水聲,在石窟外低沉地吟唱著,衝刷著千年歲月的塵埃。不知何時,籠罩夜空的陰雲已然散去,一縷破曉的、純淨無比的金色晨光,如同上蒼伸出的手指,穿透高高的窟頂天窗,斜斜地照射下來,恰好落在趙清真的身上,落在他背後那柄古樸無華、此刻卻仿佛蘊藏了整片星空的歸塵劍上。
趙清真獨立於這束象征著新生的晨光之中,目光緩緩掃過神色各異、心境起伏的眾人——地上悔恨欲絕、道心幾近崩潰的玉璣子;閉目歎息、滿臉羞愧與後怕的玄嗔;臉色死灰、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失魂落魄的周王朱橚;以及洞窟內外無數張經曆了恐懼、迷茫、憤怒、最終歸於恍然、憤怒、鄙夷,又隱隱透出某種解脫與明悟的臉龐……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再激昂,而是平和、溫潤,如同浸潤萬物的春雨,蘊含著洗滌人心塵埃、滋養智慧種子的力量:
“《周易·兌卦》象辭有雲:‘君子以朋友講習。’”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洞窟中回蕩,帶著古老經典的智慧,“朋友相聚,講其所知,習其所行,切磋琢磨,以道義相砥礪,此乃進德修業之坦途。”
他微微一頓,目光轉向那位須眉皆白的老僧,繼續道:
“《大般涅槃經》亦言:‘自未得度先度他者,菩薩發心。’”佛門的慈悲宏願在他口中道出,毫無滯澀,“自覺尚未圓滿,卻發願先度化他人,此乃菩薩心腸,無上菩提!”
他的聲音如同清泉,流淌過每一個人的心田:
“儒門講‘朋友講習’,佛門倡‘自度度他’,我道家亦雲:‘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道德經》)大道至公,生養萬物,性命具足,本無高下。非是金身塑像、寶相莊嚴,非是符籙通神、丹鼎玄妙,更非是奇珍異寶、仙露瓊漿,方能彰顯神聖,積累福德!”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石窟,望見了更廣闊的天地:
“破此虛妄無謂之爭,解此因嗔癡而起的無妄之劫,示此天地萬物運行之本真,使迷途者知返,使仇怨者和解,使貪婪者警醒,使蒙昧者開啟智慧…此等作為,便是無量功德!遠勝於金身前的千萬次叩首,遠勝於丹爐中的萬千次火候!佛道之爭,意氣用事,引動地脈怨戾,禍及無辜蒼生,豈非舍本逐末,背離了各自教化的初心?”
他解下背後的歸塵劍,雙手橫托於胸前。劍格處,七顆寶石在晨光下溫潤流轉,不再有戰鬥時的鋒芒畢露,卻散發出一種包容天地、調和陰陽、蘊藏生滅輪轉的圓融氣韻。劍身古樸,仿佛承載著歲月的厚重與天道的玄機。
“北鬥注死,亦注生。七星輪轉,萬法歸塵。”趙清真凝視著掌中的古劍,聲音平和而堅定,“此‘塵’,非是死寂灰燼,乃是生發萬物之根基,是承載一切之厚土,是返璞歸真之境地。大道在何處?”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那被晨光照亮的巨大拱形窟口。洞外,天色已明,伊水波光粼粼,如同撒落了萬千碎金。河岸之上,已有早起的農夫扛著鋤頭,走向新綠萌發的田野;遠處村落,炊煙嫋嫋升起;更隱約可見汲水的婦人,抱著陶甕走向清澈的河邊……
“不在白馬寺晨鐘暮鼓的悠揚裡,”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繁華的明澈。
“不在上清宮丹爐鼎沸的煙霞中,”他目光掃過頹然的朱橚和他手中那象征著貪婪的玉瓶。
“更不在王爺這盛裝‘祥瑞’的羊脂玉瓶之內!”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指向洞外那片充滿生機的、真實的人間:
“道在百姓汲水養家的粗陶甕裡!在農夫翻耕播種、孕育希望的泥土中!在商旅奔波、互通有無的駝鈴馬蹄聲裡!在士子寒窗苦讀、尋求濟世之策的燈火下!更在爾等放下門戶成見、摒棄嫉妒貪婪、明心見性、體悟性命本真的此時此刻!”
趙清真將橫托的歸塵劍緩緩舉起,讓那沐浴著晨光的劍鞘,映照著他澄澈如水的雙眸。他伸出左手食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輕輕拂過冰冷而古樸的劍鞘。指尖過處,劍格上的七星寶石,隱隱有溫潤的星輝流淌出來,仿佛在回應著主人的心意,也仿佛在無聲地闡述著天道的至理。
“朋友講習,舍己從人。”他的聲音最終歸於一種深沉平和的詠歎,如同闡述著天地間最樸素的真理,“大道同源,何分佛道?心無嫉妒,方能見天地之廣闊,性命之真諦。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晨光中,青衫羽士抱劍而立,星輝隱於劍鞘,道韻歸於平凡。洞窟內外,鴉雀無聲,隻有伊河水聲潺潺,仿佛亙古以來,便吟唱著這曲名為“大道同歸”的歌謠。那尊曾流下“血淚”、亦曾魔變的觀音石像,在初升朝陽柔和的光線裡,低眉垂目,麵容寧靜,仿佛也在這無聲的晨光與潺潺的水聲中,體悟著某種超越石身的永恒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