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延平府,如同一鍋被文火慢燉的、加入了恐慌和謠言作為調料的濃粥,咕嘟咕嘟地冒著壓抑的泡泡。
更夫敲著梆子,聲音有氣無力,與其說是在報時,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壯膽。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野狗偶爾竄過,發出幾聲不安的吠叫。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偶爾有燈光從縫隙漏出,也很快被掐滅,仿佛光亮會吸引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趙清真行走在空曠的街道上,青衫仿佛能吸收月色,步履輕盈,悄無聲息。他看似隨意漫步,實則神識早已如同蛛網般鋪開,仔細感知著城中每一絲異常的氣息波動。
城西區域,怨氣、死氣、還有那詭異的妖氣最為濃鬱。尤其是那妖氣,暴戾躁動,卻又帶著一種……嗯,怎麼說呢,一種沒頭沒腦的橫衝直撞感,仿佛並非出於某種明確目的,更像是被什麼東西激怒或驅趕著四處撒野。
“有趣。”趙清真摸了摸下巴,“這妖怪業務水平不太行啊,嚇唬人都嚇不到點子上,差評。”
他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腐臭味和草藥苦澀味撲麵而來。這裡是貧民聚居區,也是斷腸草事件的重災區。低矮的窩棚裡隱約傳出壓抑的哭泣和夢囈。
忽然,他停下腳步。前方巷子深處,一股濃鬱的妖氣猛地爆發開來!
伴隨著一聲壓抑的、充滿恐懼的尖叫!
“來了!”趙清真身影一晃,如同青煙般飄向事發地點。
隻見巷底一個破爛的窩棚外,一個黑影正人立而起,約莫一人多高,形似人猿,卻又覆蓋著粗糙的、如同岩石般的鱗甲,一雙眼睛赤紅如血,散發著暴戾的光芒。它正揮舞著利爪,狠狠拍向窩棚那搖搖欲墜的木門!
窩棚裡傳來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
“救命啊!妖怪又來了!”“娘!我怕!”
那妖物發出低沉的咆哮,更加用力地撞擊木門!
眼看那破門就要支撐不住,一道青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妖物身後。
“喂,大家夥。”趙清真的聲音帶著一絲懶洋洋的調侃,“大晚上不睡覺,跑這兒拆房子,城管……呃,衙役不管嗎?”
那妖物猛地回頭,赤紅雙眼死死盯住趙清真,似乎被這突然出現的、還敢調侃它的“食物”激怒了。它放棄了對窩棚的攻擊,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四肢著地,猛地撲了過來!帶起的腥風足以讓普通人暈厥!
“速度還行,就是姿勢醜了點。”趙清真點評道,不閃不避,隻是輕輕抬起右手,五指微張。
一道無形的、柔韌卻堅不可摧的氣牆瞬間出現在他麵前。
砰!妖物結結實實地撞在氣牆上,發出一聲悶響,如同撞上了一座山!它被撞得頭暈眼花,踉蹌後退,眼中的暴戾更盛,還夾雜著一絲困惑——這玩意兒怎麼撞不動?
“力氣也不小,可惜沒腦子。”趙清真搖搖頭,並指如劍,淩空一點,“定!”
一道細微卻凝練的劍氣瞬間射出,精準地命中妖物額頭正中!
妖物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著撲擊的姿勢,動彈不得,隻有那雙赤紅眼珠還能滴溜溜亂轉,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
窩棚裡的哭喊聲停了,似乎被外麵的動靜搞懵了。
趙清真這才好整以暇地走上前,繞著被定住的妖物轉了兩圈,仔細打量。
“嘖嘖,山魈變異?還是石精附體?這鱗甲長得跟癩蛤蟆背似的,也太不講究了。”他捏著鼻子,嫌棄地揮了揮手,“多少年沒洗澡了?這味兒……辟穀丹都壓不住。”
妖物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似乎想抗議,卻發不出完整聲音。
趙清真伸出手指,指尖泛起微光,輕輕點在那粗糙的鱗甲上,神識探入其妖核。
“嗯……妖力渾濁,怨氣纏身,煞氣倒是不輕,害過不少性命……但核心意識混亂不堪,像是被什麼東西……汙染了?或者……逼瘋了?”他蹙起眉頭,“還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這玩意兒還偷吃貢品不成?”
他正在探查,忽然眉頭一挑,感應到另一股微弱卻熟悉的氣息——正是白天在拿公祠感應到的那絲純正水靈之氣,正從遠處迅速靠近!
“哦?正主來了?”趙清真收回手指,好整以暇地等著。
片刻後,一道略顯虛幻、穿著古樸皂隸服飾、手持水火棍的老者身影,氣喘籲籲地飄進巷子。正是那拿公祠中泥塑神像的模樣——拿公卜福的微弱神念顯化!
老拿公一眼看到被定住的妖物和站在旁邊的趙清真,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趙清真一身純正道門氣息,這才鬆了口氣,連忙拱手作揖,聲音帶著焦急和虛弱:“小神拿公,見過仙長!多謝仙長出手拿下此獠!唉,小神神力微薄,追了它半夜,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趙清真回了一禮:“拿公不必多禮。貧道趙清真,雲遊至此。此妖肆虐,惑亂百姓,貧道既然遇上,自然不能坐視。隻是觀此妖狀態詭異,似是而非,拿公可知其來曆?”
老拿公歎了口氣,滿臉愁容:“仙長明鑒!此物本非如此凶惡!它原是劍溪深處一塊受了香火願力的頑石,年深日久,生了靈性,雖有些愚鈍蠻橫,卻也安分,偶爾還會幫漁民推推船,嚇唬一下不敬水神的宵小。小神念其不易,平日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可就在月餘前,不知為何,它突然變得暴躁異常,妖力暴漲,卻靈智大減,開始上岸傷人!小神試圖製止,卻反被其所傷,神力愈發衰弱……這才讓它愈發猖獗!至於那斷腸草之禍……”老拿公臉上露出憤懣與無奈,“絕非此獠所為!它沒那腦子!那是另有邪魔作祟,以詭異魔念蠱惑人心,誘人自儘!其氣息……與小神當年所吞之毒丸的怨念竟有幾分相似,卻更為陰毒!小神試圖以神力化解,卻收效甚微,反而……”
他說到此處,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趙清真接口道:“反而那邪魔之力,似乎能汙染甚至吞噬你的神力?”
老拿公羞愧點頭:“仙長法眼如炬……正是如此。小神無能,愧對百姓香火……”身影都黯淡了幾分。
趙清真明白了。這根本就是一場針對拿公神域的陰謀!那幕後黑手(很可能是魔道)先是汙染或逼瘋了本地的“地頭蛇”石妖,讓它打頭陣製造恐慌,削弱拿公神力;同時散布魔念,誘人使用斷腸草自儘,製造大量怨死之氣,進一步汙染環境,並吞噬拿公試圖化解怨念的神力。一石二鳥,歹毒至極!
“好算計。”趙清真冷笑一聲,“這是要鳩占鵲巢,將這延平府水神之位及其信仰根基,徹底轉化為魔窟啊!”
老拿公聞言,更是嚇得身影搖曳:“魔、魔窟?仙長,這可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火把的光芒!
“就在前麵!快!圍起來!彆讓那妖道跑了!”一個尖利的嗓音喊道。
隻見延平府馮知府,頂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在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簇擁下,氣勢洶洶地衝進了巷子!他官袍皺巴巴,帽子都戴歪了,顯然是從被窩裡被緊急喊起來的。
原來,方才那石妖撞擊窩棚和趙清真與之動手的動靜,雖然不大,卻還是驚動了附近膽戰心驚的居民。有人偷偷報官,馮知府正愁抓不到“妖言惑眾”的元凶呢,一聽有“妖道”在城西作法,立刻點齊人馬殺了過來,準備再抓個替罪羊,好好審一審,說不定就能結案了!
馮知府衝進巷子,火把一照,首先看到的便是那被定住、形貌猙獰的石妖!
“媽呀!”馮知府嚇得怪叫一聲,差點癱倒在地,幸虧旁邊師爺扶住。
“妖、妖怪!真、真有妖怪!”他牙齒打顫,指著石妖,話都說不利索了。
然後他才看到站在石妖旁邊、氣定神閒的趙清真,以及旁邊那個若隱若現、穿著古怪的老頭虛影(拿公神念)。
馮知府定了定神,強行壓下恐懼,官威又回來了(主要是看妖怪不動了),指著趙清真厲聲道:“好你個妖道!果然是你在此裝神弄鬼,驅使妖物,驚擾百姓!來人啊!給我拿下!”
衙役們看著那猙獰的石妖,都有些腿軟,不敢上前。
趙清真差點氣樂了。這馮知府,抓不到真凶,逮著個降妖的倒是挺積極。
拿公神念在一旁急得直跺腳(雖然鬼魂跺腳沒聲音):“馮大人!誤會了!這位是降妖的仙長!是小神請來的幫手啊!”
可惜他的神念太弱,除了趙清真,普通人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
趙清真懶得跟這糊塗官廢話,直接對馮知府道:“馮大人,此妖已被貧道製服。城中妖患與斷腸草之禍,皆另有元凶,非此蠢物所能為。大人還是速速派人安撫百姓,並詳查近日大量流通斷腸草的源頭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