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樂十四年,八月二十。
雷州府那場驚心動魄的“雷州換鼓”大典,已過去兩日。趙清真婉拒了海康知縣與玄霆道長的再三挽留與豐厚酬謝,隻補充了些許乾糧清水,便再次踏上了雲遊之路。此番雷瓊之行,雖險象環生,但亦有所得。與巫神教司祭幽嬗的生死搏殺,以及對雷霆之力的更深層次感悟,讓他在道途上又有所精進,修為穩固在了煉神還虛中期,對歸塵劍的運用,尤其是新領悟的“北鬥歸塵神雷”,也更為純熟。
他並未選擇北上回歸中原,而是遵循冥冥中的一絲感應,折而向西,進入了廣西布政使司地界。
廣西,古稱粵西,嶺南山脈盤踞,江河縱橫,地形複雜,民族雜居,漢、壯、瑤、苗、侗等族在此生息繁衍,形成了與中原迥異的風俗與文化,亦孕育了無數光怪陸離的傳說與秘聞。
一踏入廣西地界,趙清真便感覺到與雷州截然不同的氣息。這裡的山,更加險峻奇崛,林木也更加茂密幽深,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草木清香與濕腐泥土的氣息,更夾雜著一種古老、蠻荒、甚至帶著一絲野性未馴的“巫儺”之氣。這是一種源自百越故地,根植於山野自然,與中原禮樂文明迥異的原始信仰力量。
他首先抵達的是廣西東北部的桂林府。桂林山水甲天下,奇峰羅列,碧水縈回,景色確乎秀美絕倫。然而,在趙清真這等修道之人眼中,這秀美之下,卻潛藏著難以言喻的“異質”。那些拔地而起的孤峰,形態奇特,仿佛並非完全天成,其上多有天然形成的孔竅,風過之時,發出嗚咽之聲,如同山鬼低語。漓江水清澈見底,但在某些深潭漩渦之處,卻隱隱有陰寒水煞之氣盤踞。
他並未在桂林府城多做停留,隻是稍作休整,感受此方水土氣息,便繼續南下,進入柳州府地界。
柳州,又稱龍城,地處桂中,柳江如帶,環繞城池。此地漢夷雜處,風氣更顯彪悍詭譎。趙清真剛入柳州境,便聽聞了數起令人心悸的傳聞。
有山民言之鑿鑿,稱在融縣深山之中,夜半時分曾見“山魈”叩門,其形如猿,獨足反踵,目光如炬,力大無窮,能徒手撕裂虎豹。
又有客商驚懼訴說,在往慶遠府的官道上,有“虎鬼”作祟,非是尋常猛虎,而是被巫師魂魄附體的妖虎,能通人言,善使幻術,專於夜間潛入村寨,不僅叼走牲畜,更有孩童莫名失蹤,現場隻留下巨大的虎爪印與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鬼氣。
更有甚者,城中私下流傳,近來到處都有“五通鬼”的蹤跡。這源自江南的淫祀邪神,不知何時已傳入廣西,在梧州、潯州等地悄然建起了“五通廟”。據說它能令人一夜暴富,亦能淫人妻女,奪人精氣,行事亦正亦邪,難以揣度,引得一些心術不正或貪圖捷徑之人暗中祭拜,禍端隱現。
這些傳聞虛虛實實,混雜著當地土著民族的古老信仰、漢人移民帶來的鬼神觀念,以及種種難以解釋的自然現象,共同編織成一張籠罩在桂嶺上空的迷霧之網。
趙清真行走在柳州府城的街道上,能明顯感覺到城中氣氛的壓抑。雖市井依舊喧囂,但往來行人眉宇間大多帶著一絲警惕與不安,尤其是提及深山、夜路、或是某些特定場所時,更是諱莫如深。空氣中彌漫的“巫儺”之氣,也比桂林府更為濃鬱,其中更夾雜了幾分躁動與不安。
他尋了一處臨河的茶館坐下,要了一壺本地土茶,看似憑欄觀景,實則神識已如同無形的蛛絲,悄然蔓延開去,捕捉著空氣中流轉的種種信息碎片。
“……聽說了嗎?城西李員外家,前幾日請了鬼師做法事,說是家裡不太平,夜夜有女子哭聲……”
“唉,這年頭,不太平啊!前幾天進山砍柴的王老二,回來就瘋了,整天嚷嚷著看見了‘木客’,說它們在造會自己走路的箱子!”
“還有那慶遠府那邊的‘虎鬼’,聽說越來越猖獗了,連官府貼了懸賞,都沒人敢去招惹……”
“噓!小聲點!莫要妄議鬼神,小心惹禍上身!”
“怕什麼,中元節都過了,‘躲鬼’也躲完了……不過說起來,今年中元節,感覺比往年更陰森些……”
聽著這些零碎的議論,趙清真心中漸漸有了輪廓。廣西之地,妖異頻發,並非單一源頭,而是多種因素交織所致:有本地山精水怪、巫蠱遺風,有外來淫祀邪神滲透,更有一些可能是人為利用邪術製造禍端。其背後,是否又有“巫神教”的影子?他們在雷州圖謀雷霆之力,在瓊州覬覦海魂英靈,在這巫儺文化盛行的廣西,又會覬覦什麼?
正當他沉思之際,茶館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爭吵聲和哭喊聲。
“滾開!你們這些災星!都是你們招來的禍事!”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阿爹!”
“還敢狡辯!自從你偷偷拜了那勞什子‘五通老爺’,家裡就沒安寧過!錢財是來了,可你娘一病不起,你弟弟前天晚上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定是那邪神索命來了!”
趙清真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衣著華貴卻麵色驚恐、眼袋深重的中年男子,正對著一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麵色蒼白、眼神躲閃的錦袍少年厲聲斥罵,旁邊還有一個婦人哭得幾乎暈厥。周圍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是城東的張員外和他家小子張文翰。”
“嘖嘖,聽說這張文翰不好好讀書,跑去拜什麼五通神,想走偏門發財,這下好了吧……”
“五通神?那可是邪性的很!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趙清真目光落在那個少年張文翰身上,神識微微一掃,便察覺到他身上纏繞著一股極其隱晦,卻帶著淫.邪、貪婪與怨念的異樣氣息,其眉心之處,更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黑線,正是被邪神標記,精氣不斷被汲取的征兆。而其家中,也確實彌漫著一股類似的陰邪之氣,並夾雜著病氣與一絲……血腥味?
“五通鬼……果然開始害人了。”趙清真心道。此等淫祀邪神,最是敗壞風氣,侵蝕人心,若不及時鏟除,危害隻會越來越大。
他並未立刻上前,而是繼續觀察。那張員外罵了一陣,似乎氣急攻心,加上家中連遭變故,竟眼前一黑,向後倒去,幸虧被家丁扶住。現場一片混亂。
張文翰見父親暈倒,更是嚇得六神無主,癱坐在地,口中喃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隻是想賺點錢,讓家裡過得更好……我不知道會這樣……”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怪異、頭插羽毛、臉上塗著油彩的乾瘦老者,分開人群,走了過來。他手持一個掛著鈴鐺和骨片的木杖,眼神銳利如同鷹隼,掃過張文翰和他身後的宅邸。
“是鬼師巴莫!”有人低呼。
那被稱為巴莫的鬼師,蹲下身,仔細看了看張文翰的臉色,又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是‘五通’的怨咒,還有……虎煞的氣息?”他沙啞著嗓子,對剛剛緩過氣來的張員外說道,“張員外,令郎招惹的,不止一個麻煩。五通邪神標記了他,汲取他的精氣財運,更麻煩的是,似乎還有彆的臟東西,被這邪神氣息引來了,盯上了你們家。令郎的弟弟失蹤,恐怕與此有關。”
張員外聞言,更是麵如死灰:“鬼師……巴莫大師,求您救命啊!隻要能救回我兒,驅除邪祟,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巴莫鬼師搖了搖頭,神色嚴肅:“錢財無用。五通邪神,非我族類,其詛咒詭異難纏。至於那引來之物……氣息凶戾,似與山中‘虎鬼’有關,更非易與之輩。此事,老夫恐怕力有未逮。”
連本地頗有聲名的鬼師都束手無策,張員外一家頓時陷入絕望,哭聲更甚。
周圍人群也一片嘩然,恐懼的氣氛蔓延開來。五通邪神與虎鬼同時盯上一家,這簡直是滅頂之災!
就在這絕望之際,一個平和的聲音響起: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或可一試。”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身著藍色道袍、背負長劍、氣度沉靜出塵的年輕道士,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正是趙清真。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張員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帶爬地過來:“仙長!求仙長救救我全家!”
鬼師巴莫也警惕地打量著趙清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從這個年輕道士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深不可測、卻又中正平和的強大氣息,與他所熟悉的巫儺之力截然不同。
趙清真對張員外微微頷首,目光卻看向鬼師巴莫,打了個稽首:“這位道友請了。貧道趙清真,雲遊至此。方才聽聞此事涉及邪神詛咒與精怪作祟,貧道忝為道門弟子,遇此等事,不能坐視。或可聯手,一探究竟?”
巴莫鬼師渾濁的眼睛盯著趙清真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絕望的張家人,最終緩緩點頭:“也好。老夫巴莫,乃此地鬼師。道長氣度不凡,或真有降魔手段。此事蹊蹺,五通與虎煞同時出現,恐非巧合。便依道長之言,聯手查探。不過,需得儘快,遲則生變!”
趙清真點頭:“正該如此。”
當下,趙清真與鬼師巴莫,在張員外一家千恩萬謝與眾人好奇敬畏的目光中,一同走向那座被不祥籠罩的張家宅邸。
廣西之行的第一縷迷霧,似乎就從這柳州府城,這座被邪神與精怪同時盯上的宅邸開始,緩緩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