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王振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常態,“孫泰那小子,仗著他姑母是太後,是越來越沒規矩了。袁彬?又是這個愣頭青?”
“正是此人!”毛貴連忙道,“這廝性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可邪門的是……”他聲音更低,帶著難以置信,“……就在方才!陳安那賤婢從乾清宮出來,徑直去了禦馬監尋劉永誠!沒過多久,劉永誠那邊就遞了條子過來,說是奉了……奉了小主子的口諭,查到這個袁彬是先帝爺身邊一個舊衛袁亮一脈的。”
“小主子說是有緣,便讓劉公公把他調去乾清宮當……當個帶刀散騎舍人了!”
王振緩緩睜開眼,那雙精光內斂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幽深難測。
袁彬?西華門那個油鹽不進的小旗?
調去乾清宮?帶刀散騎舍人?
這位置……離禦前可就一步之遙了!
孩童心性?一時興起?念及先帝舊部?
但……為何偏偏得是今日?!
袁彬前腳剛為宮規得罪死了太後的親侄兒!
後腳就被破格拔擢到禦前!
難道這是老祖宗的意思?
在借小皇帝之手敲打會昌伯府。
還有陳安……那個被太皇太後從油汙堆裡提溜出來的醃臢!
他在這中間僅僅是傳話?
一絲極淡、卻如毒蛇般的疑慮,悄然爬上王振的心頭。
這疑慮並非針對某個具體事件,而是一種長久浸淫權力頂峰所養成的,對任何計劃外變數的本能警覺。
“劉永誠……”王振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寒光一閃而逝,“這老狗,慣會在老祖宗麵前顯臉。”
還有小伯爺這事兒,明個兒還得親自去仁壽宮請個罪,免得太後娘娘心裡不痛快,在老祖宗跟前遞小話兒。
想通關節的王振重新閉上眼,仿佛剛才的波動從未發生,聲音又恢複了平日的慵懶:“行了,知道了。一個散騎舍人罷了,小主子喜歡,就隨他去吧。”
王振已然是將袁彬的調動,更多地歸結為太皇太後借小皇帝之口在敲打會昌伯府,或是劉永誠這老東西在借機安插人手、擴大禦馬監影響力。
至於那個九歲的小主子……一個穿衣還需人幫扶的娃娃,懂什麼識人用人?
不過是被人當槍使的幌子罷了。
慈寧宮深處,寢殿內隻點著幾盞柔和的宮燈。
太皇太後張氏並未安寢,她隻穿著一件素色中衣,外罩一件半舊的錦緞褙子,獨自坐在臨窗的藤椅之上。
身側的案幾上,沒有奏本,沒有點心,隻有一盞清茶,和一份……被反複摩挲得邊角有些起毛的密奏。
正是三楊聯名呈遞,詳列王振及其黨羽罪狀的那份!
張氏的目光落在密奏上,指尖劃過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貪墨、弄權、安插私人、阻塞言路、甚至……隱隱有動搖國本之嫌!
她的眉頭緊鎖著,臉上是深深的疲憊與掙紮。
王振……這個從東宮時期就跟著祁鎮,把幼孫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王伴伴”……真的已經跋扈至此了嗎?
她想起幼孫依偎在王振身邊時那依賴的眼神,想起王振每每回稟事務時那恭順謙卑的姿態……與這密奏中描述的權閹形象,判若兩人!
可三楊……三朝元老,國之柱石!他們聯名密奏,豈會無的放矢?
尤其是楊士奇更是那老成謀國之人,決不會輕易行此險招!
一邊是輔國重臣的血淚控訴,
一邊是照顧幼孫、深得信任的舊仆。
張氏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鬱結都呼出去。
她緩緩抬手,拿起那份密奏合攏,將其輕輕壓在了案幾最底層一摞謄抄的佛經之下。
“若貿然處置,恐寒其他舊仆之心,再看看吧……”她低不可聞地自語,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孫兒還小……朝局……經不起大動蕩了……王振……望你好自為之,莫要逼哀家……”
她端起那盞早已涼透的清茶,淺呷一口,苦澀的滋味在舌尖延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