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西廂值房,五月的焦熱被高牆隔絕,隻餘下沉水香與陳墨、舊紙混合的滯重氣息。
幾縷斜陽穿過高麗紙窗欞,在紫檀大案堆積如山的題本上切割出明暗的界域,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翻湧。
首輔楊士奇端坐如鐘,仙鶴補子的緋袍襯得他麵容愈發清臒。
他手中並未持筆,指尖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帶上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帶板。
案頭最顯眼處,是一份謄抄工整的《重啟春講大經筵奏疏》——主講的《春秋》條目赫然在目,他目光落在其上,看似沉靜,眉心那一道懸針紋卻刻得極深。
次輔楊榮坐在下首,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下水來。
他麵前攤著一份《五軍營請撥夏裝銀兩疏》,朱筆擱在一旁,指尖煩躁地撕扯著那份疏文邊緣的毛邊,發出輕微的“嗤啦”聲。
案角,那份兵部催餉的貼黃皺成一團,顯然早就飽受蹂躪。
他胸腔起伏,仿佛壓抑著即將噴發的火山——那份繞過內閣票擬、司禮監直接批紅下發、尚寶監鈐印的所謂“中旨”,勒令京營籌備朝陽門大閱的“敕命”,如同燒紅的烙鐵,至今仍燙在他的心頭!
王振這閹豎,竟敢視內閣如無物,私行中旨,僭越至此!此乃對祖製的踐踏,對閣臣權柄的公然藐視!
末席的楊溥,胖臉上汗意更盛,他正對著麵前一疊謄錄清晰的《河南黃河物料支用核銷詳單》發怔。
算盤擱在一邊,手指蘸了茶水,卻隻在桌麵上畫著無意義的圓圈。
錢糧的焦慮被更深的無力感取代——王振繞過內閣的跋扈,張輔雷霆萬鈞的反擊,朝局的驚濤駭浪,已非他這“錢袋子”所能度量。
此刻他腦中反複盤算的,是若徹查軍械案引發工部癱瘓,這黃河物料支應若再出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哼!”楊榮終是難耐,將手中撕下的紙屑狠狠摜在地上!
“豎閹安敢!私行中旨,視祖製如敝履!視我閣臣如泥塑木雕!此番朝陽門之辱,神機營炸膛,軍械朽爛示於天下,實乃其倒行逆施之報應!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他聲音因激憤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被冒犯的尊嚴與積壓的怒火。
他猛地抬頭,眼中壓抑數日的怒火與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交織燃燒。
“張公這一手,當真是老辣!不動則已,動則直刺七寸!借那閹豎自己搭的台子,當眾掀了他的老底!鐵證如山!太皇太後盛怒,懿旨嚴查,實乃大快人心!毛貴、馬順已入詔獄,張輔會同三司,三木之下,何愁不得口供?工部、內官監、兵仗局……層層盤剝的蠹蟲,哪一條藤蔓最終不係在那老閹狗身上?此案,必成鐵案!”
他仿佛已看到王振枷鎖加身的場景,語氣斬釘截鐵。
楊榮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宣泄的亢奮,仿佛要將被王振中旨羞辱的怨氣儘數吐出:
“此獠根基一倒,其黨羽必作鳥獸散!朝綱可肅!內廷可清!更緊要處——”
他語鋒陡然一轉,“陛下衝齡,素為閹豎所惑。此次王振罪證昭彰,身敗名裂,正可令陛下明辨忠奸!亦是……陛下衝齡易惑,亟需閣臣輔弼訓導之明證!”
“此案,必須辦成鐵案!辦成足以震懾內廷、肅清宮闈、警示……警示天下的鐵案!絕不能讓那閹豎有絲毫轉圜之機!更不能……”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精光爆射,“更不能讓此案雷聲大,雨點小,最終為‘舊情’所囿,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否則,內閣威嚴何存?祖製法度何存?!”
楊榮幾乎是咬著牙擠出最後一句,目光灼灼地逼視著楊士奇,胸膛因激憤而劇烈起伏。
他那灼熱的目光裡,燃燒的不僅是針對王振的怒火,更是一種對內閣權柄被踐踏的切膚之痛和誓要奪回的決絕。
他屏息等待著首輔的決斷,內心深處那更深層的的圖謀也正洶湧翻騰:
扳倒王振,固然是當務之急。
但這由閹豎私行中旨、釀成動搖國本的驚天醜聞,豈能僅僅止於懲處一個內宦?
這分明是天賜的良機!一個足以徹底肅清閹宦乾政流毒、重樹內閣無上權威的契機!
他更要借此鐵案,將“幼帝易惑、亟需閣臣嚴加訓導”的事實,連同“主少國疑之際閣臣代行訓政之權”的正當性,一並深深楔入朝堂共識的鐵律之中!
此案,必須成為一塊堅不可摧的基石,將內閣淩駕於內廷,甚至皇權之上的權柄,牢牢夯實在鐵證與公議之上!
這才是他楊榮心中真正的籌謀,這比單純除掉一個王振,意義深遠百倍!
聞言楊溥胖臉上憂色更濃,楊榮實在是太激進了,他抹了把汗,聲音帶著對混亂本能的抗拒:
“東楊公所言在理。然此案牽連必廣,張公主審,勳貴發力,聲勢駭人。然河南河工、宣大邊餉,處處嗷嗷待哺。若因徹查此案,引得工部、兵部、內官監人人自危,差事停滯,錢糧運轉凝滯,甚或邊鎮因軍械糧餉遲滯而生變……恐非社稷之福,反成傾覆之禍啊。”
他所擔心的是,這扳倒王振所付出的代價,可能會使朝局出現更大的動蕩和讓國庫的赤字雪上加霜。
楊士奇緩緩抬起眼簾。
那雙閱儘滄桑的眸子,此刻卻如深潭古井,既映不出楊榮絲毫的烈焰,也照不進楊溥的愁雲。
他摩挲玉帶的手指微微一頓,聲音低沉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王振……根深蒂固。太皇太後念其舊仆微勞,隻令閉門思過,未動其筋骨。此乃……留了餘地。張輔,國之乾城,剛勇忠直,然其行事……剛極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