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者,口含天憲,手握王爵。
有人說皇帝即是天子,代天牧民,庇護天下黎庶。
武安一開始覺得這是放屁,但經曆過河西的戰爭之後,他開始意識到對於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匹夫來說,心裡一直想著皇帝保護,或許確實是一種臨死前的慰藉。
而東宮坐落於太極宮的東麵,北臨西內苑,南靠長安城的城區。
在整個長安城之內,但是相比於那些汙垢叢生、貧瘠困苦的城區,東宮,才是對皇帝信仰最薄弱的地區。
東宮裡的屬官、文吏、奴婢,全都是太子的家臣和資產。
在這裡的談話確實很難傳到外界,但外界肯定能知道誰進東宮和太子說話了;隻不過,武安明麵上也有正當的理由,那就是搜查。
天子本就有意借他來整太子一下,就算是知道武安進東宮,也會以為這是在為之後的事情做鋪墊。
武安帶了很多零嘴,包括自家做的——家裡的那兩個侍妾是宮人出身,不管是伺候人還是其他方麵,都算是心靈手巧,被武安教過一遍就會。
太平公主平日裡吃喝飲食都有極強的規矩束縛,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好吃的零嘴,頓時放下了矜持,小腮幫子撐的鼓鼓囊囊,什麼都想試一試。
大唐最受寵公主對你的好感度+1。
武安這時候又湊趣的說了幾個外麵的有趣事情,惹得年輕公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彎彎的眼眸裡充滿了愉快。
這個武夫看起來粗蠻,但又會做好吃的又會說笑話,長得也好看,是個人才!
太子坐在旁邊看他們互動,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開口打斷道:“仔細你的牙,吃完之後要好好漱口。”
“你好煩啊。”
公主翻了個白眼,拿起幾個油紙包到旁邊吃去了,越走越遠。
太子沉默片刻,既然妹妹走了,那他就不用再以“尿遁”為借口去茅房和武安說話,但他反而越發覺得不高興。
“都去看著點殿下,彆讓她摔了,更不許她多吃。”
太子揮揮手,旁邊僅剩的幾名侍女也趕緊轉身離開,跟了過去。
“聽皇叔說,你想見本宮。”
明明是太子借韓王之口要武安過來的,武安也不反駁,隻是頷首道:“想來殿下知道,下官奉陛下之命徹查郝處俊等犯官,不僅是賄賂貪腐,更要查出他們與吐蕃細作之間究竟有無關係。”
“且不說郝師傅和薛公在本朝素有賢名,兢兢業業為官多年,為大唐為朝廷貢獻極多......”
太子冷笑一聲:
“就說郝家薛家都是我大唐的大族出身,世代公卿,用的去和一群吐蕃人眉來眼去?”
後世或許有精美或是精日的劍塚,但就如今的大唐而言,隻有萬國來朝,天下臣服。
哪怕是如今風頭正盛的吐蕃論欽陵,在見到大唐使節時,依舊必須起身迎接,口中稱臣。
武安平靜道:“難道殿下如今坐了東宮便已經心滿意足,不想再繼位了?”
“你混帳!”
麵對太子的勃然大怒,武安倒是不介意,反正這兒也沒彆人,真要打起來,自己可以打十個太子。
太子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冷聲道:
“外頭都說你是粗莽匹夫,在本宮看來,你簡直是愚不可及,本宮好心提點你一句,不要想著做不必要的掙紮,更不要覺得買點吃的討好公主,你就能順勢搭上點什麼。
本宮告訴你......”
武安打斷了他的話,笑著道:
“如果殿下真覺得自個穩坐東宮,那為什麼臣今日能坐在這裡跟您說話。”
太子盯著他,淡淡道:“陛下和天後賞賜你一點骨頭,你就像個狗似的叫起來了。”
“可是臣就坐在這裡,殿下可以趕臣走啊。”
“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了?”太子問道。
“那我走?”
太子沉默了,在這個匹夫麵前,自己似乎總是找不到對應的節奏去應付。
就好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太子自以為白龍魚服掩飾的很好,實際上三句話之後,武安就把他的屁股底子摸得乾乾淨淨。
有能力,驕傲,心思不算太壞,但也不蠢,各方麵都處於迅速成熟的階段。
本質上來說,一個教育良好的家庭很容易出這種人,從前幾年太子李賢和朝廷各方麵的對接情況來看也同樣如此。
大臣們不反感這個新太子。
但問題在於,他並不是一個大商賈或是什麼世家的公子哥,培訓上崗後接手的是家族生意。
他要接手的是一個龐大且可怖的帝國,後者投射出的陰影籠罩四方,大唐天子的聖旨對外族而言等同於不可名狀之物。
如果他剛開頭就對武安直接剖心剖腹倒履相迎,這也就意味著他的城府已經超過了當下的年齡桎梏。
但他一上來就開始試圖施壓,希望掌握話語主動權,這讓武安想起了之前的郝處俊和薛震,而他們死的時候都不敢相信武安居然真對他們動手了。
“不管你想做什麼,本宮都懶得和你廢話,”
太子深吸一口氣,玩味道:“不過,你能有什麼底氣,你又能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武安沉默片刻,回答道:
“千騎營內下轄五百餘兵卒,可以直接從禦廄裡調馬,天子天後同時降詔,允許千騎營內所屬兵卒,每日可以在四個時辰之內自由出入宮禁。”
太子的眼神忽然變了,但是不等他開口,武安就自顧自道:
“另外,下官要點明的一點在於,營內大部分兵卒都是從左右羽林軍和十二衛府兵之中選出來的精銳,也就是說,這些兵卒應該認識長安城內所有軍隊裡的中層甚至是高層將帥。”
甚至是......能和後者說上話。
除卻軍械方麵的問題,這支千騎營的底子太過於殷實,所以哪怕是宮中也沒有繼續下令給千騎營一路開綠燈拉到滿配,而是選擇保持現狀。
但哪怕止步於此,千騎營的出現也已經表露出了相當的態度。
但武安覺得,自己應該隻是一個引子,使得天子或是天後之中的某一個開始朝著這方麵進行盤算。
但除此之外,千騎營應該不是用來對付太子的,因為他根本不是這個段位的選手。
想要弄死太子,隻需要等兩年,然後找個借口,比如說在太子宮中搜出了龍袍玉璽或是兵甲,然後直接派兵捉拿便是。
太子不管是在政治還是其他方麵的勢力,依舊是太過於單薄了些,而這一點,武安覺得不是他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準備或是準備,而單純就是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那麼想過。
所以,不管他監國四年還是監國六年,掌握的勢力都不會有太多變化。
見對麵的太子開始發愣,武安嘴角勾了勾,玩味道:
“下官沒有其他意思,隻是想說一句,就算殿下你已經監國四年,但陛下或是天後詔令傳出宮的時候,你能阻止什麼,你又能救得了誰?”
“陛下讓我殺郝處俊和薛震,您知道了消息又能怎麼樣,他們兩人在我麵前死的就像狗一樣,但您那時候連宮門都進不去,就算是現在,您能把我怎麼樣啊?”
太子的呼吸粗重起來,眼底,隱隱有血絲浮現。
明明羞辱自己和冒犯自己的,都是麵前這個匹夫,但他的話,聽上去......好有道理啊。
“東宮十率府聽說有很多府兵,但那又如何,您能調得動嗎?”
“郝處俊和薛震死了,滿朝文武連個屁都不敢放,隻有您還在傻乎乎地往前頂,誰給您殿後呢?”
“你住嘴!”
太子終於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也是朝廷臣子,你居然......居然敢跟本宮說這些?”
大逆不道四個字,可不僅是天子的獨享。
太子身邊這方麵的限製其實更為嚴格,當年東宮幕僚王勃不過是作了一首《檄英王雞》,天子知道後勃然大怒,認為這是離間天家,下旨驅逐王勃。
他看著武安,
武安看著他。
太子眼裡流露出一絲無力,他本以為武安今日過來隻是雙方互相透個底,暗示一下彼此,試探試探雙方的底線,然後再慢慢確立接下來做事的方針。
我尼瑪......你上來就說這些?
就好像講的是坦誠相見,但你一上來就脫衣服,雙方的交流底線根本不在一個維度上。
“殿下原來喜歡扭扭捏捏那一套,喜歡看著彆人把白綾絞在你的脖頸上,然後你才開始緩過神準備叫救命?”
“你......你.....你.......”
太子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武安卻譏諷地笑了笑:“殿下說我是狗,但我這陣子好日子已經過夠了,把仇人殺完,我安心上路便是,但您呢?”
他抬手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嚇的太子居然身子一顫。
“四年前這東宮裡住的是誰?是您的兄長吧?現在他人呢?”
“他沒了,當年他東宮的那些屬官,朝廷裡的那些幫他做事的大臣,有幾個還能留在長安的?”
太子嘴唇哆嗦起來,眼裡倒映出武安譏諷的笑容。
武安故意舔了舔嘴唇,露出幾分急色的樣子。
“彆的不說,就算是他身邊的未亡人,正兒八經的太子妃,現在也得對我這麼一個匹夫笑臉相迎,殿下你且想想,難道是她自個願意的嗎?”
......
“大郎來了,一起吃飯吧。”
“多謝姊姊,正好餓了。”
武安連忙對著裴韻道謝,這個年輕婦人的年紀比他大四五歲,幾次串門熟悉之後,看到武安就像是親姐姐一樣溫柔了。
“......你真吃啊。”
裴韻本來隻是客氣,見這廝居然真的坐在自己的桌前準備吃飯,當即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從婢女手裡接過食盒,打開後,親手將一盤盤菜放在桌上,輕聲細語道:
“父親剛才說,你被太子派人扔出東宮大門......你沒受傷吧?”
“太子殿下隻是性格激烈了一點,他其實是個好人。”
裴韻微微頷首,聽到太子二字時,神情有些複雜。
她沉默片刻,嘴唇輕動:“你和太子是吵架了?”
“沒有,殿下隻是和我聊了一些事情,然後達成共識,沒有異議。”
“那就好。”
吃完飯後,婢女端來盆子幫武安洗漱,裴韻則是不知何時取出一套裘衣,站在他麵前,遲疑片刻後才淡淡道:“家裡婢女這幾日多做了幾套衣服,天冷,你且拿去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