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牆上的激戰,在一陣虎頭蛇尾的呐喊後,戛然而止。
當東方的天際線,被一抹微弱的魚肚白撕開時,城外那片由火把組成的星辰大海,也仿佛被黎明的潮水衝刷得一乾二淨,隻留下一地狼藉的高粱杆和幾縷尚未熄滅的黑煙。
吳儘忠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呆立在城頭。
他身上的亮銀鎧甲,沾滿了灰塵和不知是誰的血跡,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此刻也散亂不堪,幾縷濕透的頭發黏在額頭上,說不出的狼狽。
他身後的禁軍士兵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或坐或躺,橫七豎八地靠在城垛上,宿醉後的頭痛和一夜驚魂未定的疲憊,讓他們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茫然和羞恥。
昨夜的混亂,與其說是一場戰鬥,不如說是一場單方麵的鬨劇。
他們引以為傲的軍陣,在黑夜中亂成一團,互相推搡踩踏造成的傷亡,竟比那些神出鬼沒的蠻夷造成的還要多。
而當他們終於鼓起勇氣,射出幾輪稀稀拉拉的箭雨,砸下幾塊滾石之後,敵人卻像退潮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從城牆的階梯處傳來。
吳儘忠木然地轉過頭,隻見李瓊和鎮北王齊振,並肩走了上來。
李瓊依舊是一身布衣,神清氣爽,仿佛昨夜隻是睡了一個安穩覺。
齊振則換上了一套玄色王袍,麵色凝重,目光如電,掃過這片狼藉的城牆,最終落在了吳儘忠的身上。
“吳將軍,辛苦了。”齊振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吳儘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裡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昨夜的控訴還言猶在耳,今天就被現實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
李瓊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和敬佩。
“吳將軍,您沒事吧?昨夜蠻夷攻勢凶猛,瓊在中央箭樓,看得是心驚肉跳,多虧了將軍和麾下將士死守西門,才保得鎮北關不失。此等大功,瓊定會上奏陛下,為將軍請功!”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聲音洪亮,足以讓周圍所有禁軍士兵都聽得清清楚楚。
可這話落在吳儘忠和禁軍將士的耳朵裡,卻比最惡毒的詛咒還要刺耳。
死守?
大功?
這分明是在他們潰爛的傷口上,又撒上了一把滾燙的鹽。
一名禁軍校尉,大約是年輕氣盛,又或是覺得太過屈辱,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狗屁蠻夷主力,連城牆都沒摸到就跑了,分明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吳儘忠一道殺人般的目光給瞪了回去。
吳儘忠知道,他不能承認。
一旦承認昨夜的敵人隻是虛張聲勢,那他和他的一萬禁軍,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醉酒失態,臨陣慌亂,被幾千農夫假扮的疑兵嚇得屁滾尿流。
這個罪名比打了敗仗還要嚴重一萬倍。
他隻能打碎了牙,和著血,把這頂大功的帽子,死死地戴在自己頭上。
就在這時,獨臂的李顯揚一臉興奮地從城下跑了上來,手裡還拖著一個五花大綁,穿著蠻夷服飾的俘虜。
“將軍,王爺,抓到活的了!”他一腳將那俘虜踹得跪倒在地。
“這小子跑得慢,被我們巡邏隊給逮住了,嘴還挺硬,剛審了半天,才招了!”
那俘虜抬起頭,臉上畫著亂七八糟的油彩,眼神驚恐,赫然就是一名鎮北軍的屯田兵。
他看著李瓊,嘴巴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麼。
李瓊卻搶先一步,對著他厲聲喝道:“大膽蠻夷,見了王爺和吳將軍,還不快將你們的陰謀詭計,從實招來!”
那屯田兵嚇得一個哆嗦,連忙竹筒倒豆子一般,用帶著濃重北地方言的蹩腳蠻語,嘰裡呱啦地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