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的遼東,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王全福背著竹簍往山裡去,鬆針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脆響。他原是盛京城裡的小貨郎,去年臘月裡老母病重,欠下藥鋪二十兩銀子,這才冒險往長白山腳下收些皮貨。山風卷著冰碴子往領口鑽,他緊了緊褪色的靛藍棉袍,忽聽得頭頂傳來簌簌響動。
"嘎——"一聲嘶啞的鳴叫驚得他踉蹌後退。隻見三丈高的紅鬆枝頭,一團漆黑的影子正掙紮著撲騰。定睛看去,竟是隻烏鴉被藤蔓纏住了爪子,墨色羽毛在晨光裡泛著詭異的金屬藍,倒像是戲班子裡的花旦頭上那支點翠簪子。
王全福搓了搓凍僵的手,往掌心嗬了口白氣。這畜生倒生得稀奇,尋常烏鴉羽色多是烏沉沉的,偏它頸間一圈銀灰,倒像是披著件狐裘。他解下綁腿的麻繩係在腰間,靴尖抵著樹皮往上蹭。老話說烏鴉報喪,可老母病榻前那碗湯藥還等著他換錢呢。
樹冠裡的寒氣比地麵更甚,王全福的指節凍得發青。那烏鴉竟不掙紮,豆大的眼睛映著雪光,倒像兩粒黑曜石。待他割斷藤蔓時,忽覺指尖刺痛——畜生在他虎口處啄了個血印子,撲棱棱飛走了,隻留下一片泛著青光的尾羽。
三日後返程,暮色將群山染作黛紫。王全福背著新收的貂皮,懷裡揣著當票換來的碎銀,踩著積雪往山外走。轉過鷹嘴崖時,忽聽得身後馬蹄聲急。三個蒙麵漢子策馬將他圍住,為首者手中鋼刀映著殘陽,刀刃上還沾著褐色的血痂。
"這位爺,行個方便。"王全福膝蓋發軟,竹簍裡的皮貨簌簌作響。他摸到懷裡那包銀子,想起老母咳血時攥著他袖口的枯手,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
鋼刀架在頸側的瞬間,天際忽然傳來悶雷般的響動。黑壓壓的鴉群如烏雲壓頂,為首那隻頸間銀灰,正是三日前他救下的那隻。千百雙翅膀掀起的狂風卷起雪沫,馬匹驚得人立而起。王全福眼見那領頭的劫匪被烏鴉啄瞎了右眼,鋼刀當啷落地,在雪地上砸出個黑窟窿。
鴉群散去時,雪地裡隻剩三匹驚馬打著響鼻。王全福癱坐在雪堆裡,方才搏命時不覺,此刻才覺褲襠裡一片濕涼。暮色中,那隻銀頸烏鴉落在他肩頭,喙間銜著個油紙包——竟是他慌亂中掉落的錢袋。
後來盛京城裡傳開件奇事,說西城門有個貨郎得了烏鴉將軍庇佑。王全福的貨攤前總停著幾隻黑羽鳥,逢著地痞來收例錢,便撲棱著翅膀作勢要啄。有年臘月發大水,他背著老母往高處逃時,成群的烏鴉竟用爪子抓起他們的衣角,生生將人拽離了漩渦。
最奇的還是乾隆四十五年春,花甲之年的王全福在渾河岸邊救起個落水孩童。眾人圍著道賀時,忽見天際掠過一片黑影,為首的烏鴉銀頸如霜,在眾人頭頂盤旋三匝,灑下一串清越的啼鳴,漸漸消失在暮雲深處。
暮色中的鴉群如同潑墨畫卷裡活過來的筆觸,千百雙翅膀攪動著凝固的暮色。那隻銀頸烏鴉俯衝時帶起的風聲,竟似關外薩滿祭祀時的銅鈴震顫。它的羽翼掠過劫匪麵門的瞬間,王全福看見細碎的金色光塵從羽毛間簌簌灑落,像是山神廟裡燃儘的香灰。
馬匹嘶鳴著揚起前蹄,將劫匪甩落在積雪裡。烏鴉們並不啄食人肉,卻專挑歹人的眼睛與持刀的手腕下喙。有隻老鴉叼著截紅繩,正是劫匪束袖用的,此刻卻成了捆縛惡人的最好繩索。雪地上綻開的血花很快被鴉爪踏碎,混著冰碴凝成詭異的暗紅色圖騰。
王全福蜷縮在崖壁凹陷處,看著那隻銀頸烏鴉立在最高的鬆枝上。它昂首啼鳴時,喉間竟泛起淡淡的青光,恍若遼東老輩人說的山精吐丹。群鴉隨著這聲清嘯列陣盤旋,宛若黑雲中遊走的雷霆,將最後一線暮光切割成細碎的金箔。
待得鴉群散去,貨郎哆嗦著去拾錢袋,發現雪地上留著幾片泛青的羽毛,排成個歪斜的"人"字。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雪夜,自己跪在郎中門前時,窗欞上也曾落著隻黑羽鳥,當時還當是眼花——此刻想來,那鳥兒的頸間,似乎也閃著同樣的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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