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慶曆年間,江南東路宣州府有個柳溪村,村外那條溪水繞著三畝薄田打了個彎,岸邊的老柳樹垂著綠絲絛,風一吹就跟誰家媳婦洗的衣裳似的飄。村裡住著個叫王老實的,人如其名,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就靠那幾畝地和媳婦李秀蓮過日子,膝下原該有個娃,可成親五年,李秀蓮的肚子始終沒動靜,倆人夜裡頭常對著煤油燈歎氣,王老實總摸著媳婦的手說:“不急,咱有口飯吃就餓不著娃。”
那年開春,李秀蓮的月信沒按日子來,起初以為是春寒傷了身子,直到夜裡總想吃酸的,王老實跑到鎮上買了兩斤梅子,看著媳婦吃得眉眼彎彎,才笨手笨腳地摸出個銅板算卦,那瞎眼先生掐著指頭笑:“添丁進口,是樁喜事,隻是……”話沒說完就被王老實塞了兩個銅板打斷,他才不信什麼“隻是”,揣著滿心歡喜往家跑,路上見著誰都想咧嘴笑。
可自打懷上娃,李秀蓮就變得不對勁。原先她最嫌那股子腥氣,見著王老實殺魚都得捂著臉躲,如今卻總盯著牆根下亂竄的老鼠直咽口水,夜裡常說夢話,聲音尖細得不像她自己,有時還會突然對著空氣作揖,嘴裡念叨著“黃大爺饒命”。王老實隻當是懷了娃身子虛,請來村裡的接生婆張婆婆,張婆婆摸了摸脈,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老實啊,你媳婦這脈跳得怪,時快時慢,不像是尋常胎氣。”
這話沒擱多久,怪事就接二連三地來。柳溪村後頭有片亂墳崗,崗上長著半人高的蒿草,裡頭住著些黃鼠狼,村裡人都叫它們“黃大仙”,尋常不敢招惹。那天傍晚,李秀蓮說想去亂墳崗采點草藥,王老實不放心,跟著她往那邊走,剛到崗邊,就見七八隻黃鼠狼蹲在墳頭上,個個支著前爪,綠幽幽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李秀蓮的肚子,為首那隻毛色偏黃,尾巴蓬鬆得像把掃帚,見了人也不跑,反倒咧開嘴,露出尖尖的牙,發出“吱吱”的怪響。
李秀蓮突然渾身一顫,指著那隻大黃鼠狼喊:“就是你!你跟了我半個月了!”聲音又尖又利,嚇了王老實一跳。他撿起塊石頭扔過去,黃鼠狼們“呼啦啦”散開,鑽進蒿草裡沒了影。回家的路上,李秀蓮一句話不說,直挺挺地走著,到家就往炕上一躺,蜷成個球,嘴裡發出“嗚嗚”的聲兒,像極了黃鼠狼叫。
王老實急得團團轉,連夜去敲張婆婆的門。張婆婆披衣裳趕來,見李秀蓮臉色發青,嘴唇烏紫,肚子卻比往日大了一圈,伸手一摸,嚇得縮回手:“這……這肚子裡像是有東西在跳,不是娃動的動靜,邪乎得很!”她從懷裡摸出個用紅布包著的桃核,塞進李秀蓮枕頭底下,“這是去年三月三采的桃枝核,能避避邪,你且看著,明兒我再帶點香灰來。”
可桃核壓根不管用。第二天一早,王老實發現媳婦不見了,炕上隻有個空蕩蕩的被窩,灶房裡卻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響。他抄起門後的扁擔衝進去,隻見李秀蓮蹲在地上,手裡抓著隻活蹦亂跳的青蛙,正往嘴裡塞,嘴角掛著血絲,見了王老實也不躲,反而咧開嘴笑,眼睛眯成條縫,那神態活脫脫就是隻黃鼠狼。
“蓮兒!你乾啥呢!”王老實嚇得腿肚子轉筋,伸手去奪青蛙,被李秀蓮狠狠撓了一把,胳膊上立刻添了三道血痕,她尖聲叫道:“我的!都是我的!誰也彆搶!”那聲音又細又銳,刮得人耳朵疼。
村裡人聽說了這事,都聚在王老實家門口議論。東邊的劉老栓磕著旱煙袋說:“我當是誰家惹了不乾淨的東西,前兒個夜裡,我瞧見墳崗那邊有黃皮子排隊往柳溪裡跳,一個個直挺挺的,跟人似的,當時就覺得要出事。”西邊的二丫娘抱著孩子接口:“可不是嘛,我家狗昨夜對著空氣狂吠,嗓子都喊啞了,想來是見著啥了。”
正說著,張婆婆提著個布包來了,裡頭是香灰、桃木片,還有一小捆曬乾的艾蒿。她讓王老實把艾蒿點燃,繞著屋子熏了三圈,又往李秀蓮額頭上抹香灰,嘴裡念念有詞:“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離開……”可剛念到一半,李秀蓮突然睜開眼,眼睛裡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張婆婆,冷不丁吐出一句:“老虔婆,多管閒事!”
那聲音根本不是李秀蓮的,倒像是個蒼老的男人在說話,張婆婆嚇得手裡的布包掉在地上,連滾帶爬地往外跑:“管不了,管不了,這是黃大仙借腹,是衝著你們家來的!”
“黃大仙借腹”這五個字像塊石頭砸進油鍋裡,村裡人炸開了鍋。有年長的回憶起年輕時聽的老話,說那黃皮子修行到一定年頭,想投胎成人,就得找個懷胎的婦人借肚子,等足月了就把人家的娃擠走,自己占了身子出世,被借腹的婦人多半活不成,就算活下來也瘋瘋癲癲的。
王老實蹲在門檻上,雙手抱著頭,指縫裡漏出嗚咽聲。他想起剛成親那會兒,李秀蓮穿著紅棉襖,怯生生地站在院門口,手裡攥著個繡了一半的荷包;想起她天不亮就起來紡線,手指被紮出一個個血點;想起倆人攢了半年的錢,就為了買塊好布料給她做件新衣裳……他猛地站起來,眼睛通紅:“不管是啥東西,想害我媳婦,先過我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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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鎖上門,背著李秀蓮往鎮上趕。那時候的宣州府還算太平,鎮上有個姓周的郎中,據說懂些奇門遁甲,專治疑難雜症。周郎中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見了李秀蓮,先是搭脈,接著翻眼皮,最後讓王老實把她的褲腿卷起來,隻見兩條腿上布滿了青紫色的斑點,像是被什麼東西抓過。
“這不是病,是邪祟入體。”周郎中撚著胡子,臉色凝重,“你媳婦是不是得罪過黃大仙?”王老實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上個月,李秀蓮去亂墳崗割豬草,回來時說踩著個黃皮子洞,怕裡頭有崽,還往洞裡塞了把乾草。周郎中一拍大腿:“壞了!那是黃大仙的窩,你媳婦這是驚了它們的胎氣,那老黃皮子記恨在心,借著你媳婦的肚子報仇呢!”
王老實“撲通”一聲跪下,磕得頭都紅了:“周先生,求您救救我媳婦,多少錢我都給!”周郎中扶起他,歎口氣:“這黃大仙修行百年,已成氣候,尋常符咒鎮不住。我給你張符,貼在房門上,再給你一包雄黃粉,每逢初一十五撒在院子裡,能暫時保她平安。但要想根除,得去請青陽山的玄陽道長,他老人家或許有辦法。”
從鎮上回來,王老實按周郎中說的做了。貼了符,撒了雄黃粉,李秀蓮果然安分了些,不再生吃活物,隻是白天總昏睡,夜裡就坐起來對著窗戶發呆,嘴裡反複念叨:“快了,就快了……”王老實守在她身邊,夜裡不敢合眼,手裡攥著把鐮刀,隻要媳婦有半點不對勁就緊緊盯著。
可安穩日子沒過多久,那天夜裡狂風大作,把院門上的符紙刮得粉碎,雄黃粉被雨水衝得一乾二淨。王老實聽見房梁“嘎吱”作響,抬頭一看,隻見房梁上蹲著十幾隻黃鼠狼,綠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為首那隻體型最大的,正用爪子撓著房梁,發出“咯咯”的笑聲。
“蓮兒!”王老實撲到炕邊,隻見李秀蓮肚子脹得像口大鼓,皮膚被撐得發亮,她直挺挺地躺著,嘴裡吐出白沫,手腳抽搐不止。房梁上的黃鼠狼突然一齊尖叫,聲音刺耳,李秀蓮猛地坐起來,眼睛瞪得滾圓,一把抓住王老實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讓開!我要出來了!”
王老實急得眼淚直流,死死按住她:“蓮兒,你撐住!我這就去請道長!”他掙脫開,抓起油燈就往外跑,剛出院門就被什麼東西絆倒,低頭一看,竟是隻黃鼠狼,被他踩斷了腿,正發出淒厲的叫聲。周圍的黑暗裡突然竄出無數隻黃鼠狼,圍著他又抓又咬,王老實不管不顧,掄起油燈亂揮,熱油濺在身上燙得鑽心,他也隻當沒知覺,跌跌撞撞往青陽山的方向跑。
青陽山離柳溪村有三十多裡地,王老實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時才看見山上的道觀。玄陽道長聽他說完經過,撚著白胡子沉吟半晌:“那黃皮子本是修行之物,卻走了邪道,借腹奪胎,傷天害理。它今夜就要動手,再晚就來不及了。”說著取了柄桃木劍,又用朱砂畫了幾道符,跟著王老實往柳溪村趕。
倆人趕到家時,院子裡一片狼藉,十幾隻黃鼠狼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像是被什麼東西打死的,屋裡傳來李秀蓮痛苦的呻吟。玄陽道長一腳踹開門,隻見炕上空空如也,牆角蹲著個黑影,正背對著他們啃著什麼,地上淌著一灘血。
“妖孽!”玄陽道長大喝一聲,桃木劍直指黑影。那黑影猛地轉過頭,竟是李秀蓮,她嘴角沾著血,手裡攥著半隻黃鼠狼的屍體,看見道長,突然怪笑起來:“老道士,你來晚了!那娃已經被我吃了,這肚子現在是我的了!”
道長不等她說完,將一張符紙往她身上一貼,隻聽“滋啦”一聲,符紙冒出黑煙,李秀蓮慘叫著倒在地上,在地上打滾,身上漸漸浮現出黃毛,臉也變得尖嘴猴腮,眼看就要現出原形。可就在這時,房梁上突然跳下那隻最大的黃鼠狼,一口咬在道長的手腕上,桃木劍“當啷”落地。
“孽畜!”道長忍著疼,從懷裡摸出個八卦鏡,對著那黃鼠狼照去,金光一閃,黃鼠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化作一道黃煙往門外竄。道長抓起桃木劍追出去,嘴裡喊道:“王老實,快用黑狗血潑你媳婦!”
王老實這才回過神,想起院裡那隻被他踩斷腿的黃鼠狼,剛才隻顧著救人,忘了處理,此刻那黃鼠狼已經斷了氣。他瘋了似的衝過去,撿起塊石頭砸破黃鼠狼的頭,接了半碗血,跑回屋裡往李秀蓮身上潑。
黑狗血一沾身,李秀蓮身上的黃毛漸漸褪去,她哼唧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看見王老實,虛弱地說:“當家的,我……我肚子疼……”王老實這才發現,媳婦的褲腿上全是血,他抱著媳婦大哭:“蓮兒,沒事了,咱的娃……”話沒說完就哽咽了。
這時玄陽道長回來了,手裡拎著那隻大黃鼠狼的屍體,臉色蒼白:“那老黃皮子修行百年,已能借體成形,剛才被我打散了元神,再也不能作祟了。隻是你媳婦傷了元氣,這胎……怕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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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李秀蓮沒了孩子,身子虧得厲害,躺了三個月才能下床。王老實把那隻大黃鼠狼的皮剝了,埋在亂墳崗深處,上麵壓了塊大石頭,又請道長畫了道符燒在墳頭。村裡人都說,從那以後,柳溪村再也沒見過黃鼠狼,連夜裡都聽不到它們的叫聲。
過了兩年,李秀蓮又懷上了,這次安安穩穩生了個大胖小子,眉眼長得像王老實,哭聲洪亮。滿月那天,王老實請了全村人喝喜酒,席間有人提起當年的事,他隻是摸摸兒子的頭,笑著說:“都過去了,現在有娃有媳婦,比啥都強。”
可夜裡哄娃睡覺時,王老實總聽見窗外有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徘徊。他握緊手裡的桃木片,心裡明白,有些事就算過去了,也總會留下點影子,就像那亂墳崗的風,時不時會吹過柳溪村,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腥氣,提醒著人們,這世上有些東西,可得好好敬著,彆輕易招惹。
後來柳溪村有了個規矩,誰家要是見著黃鼠狼,不能打,不能罵,得對著它們作個揖,說聲“黃大爺慢走”,要是趕上下雨天,還得在牆根下留點乾穀粒。老人們說,那是王老實傳下來的規矩,他總說:“萬物有靈,你敬它一分,它或許就饒你一分,何必非要爭個你死我活呢?”
這話傳到現在,柳溪村的人還記著,隻是年輕人們聽了,多半隻當是個故事,笑笑就過去了。可那些經曆過當年事的老人,每次說起黃鼠狼,總會往牆角縮縮脖子,眼神裡帶著點敬畏,像是怕那黑暗裡,正有雙綠幽幽的眼睛,在靜靜地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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