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清明,汴河下遊的柳溪村還浸在料峭春寒裡。晨霧像沒擰乾的棉絮,把兩岸的蘆葦蕩泡得發漲,露水珠順著蘆葉尖往下墜,砸在水麵上,濺起的漣漪裡浮著半片桃花瓣——是上遊桃林被夜雨打落的,順著水流打著旋兒,正好漂到老柳樹根下的深潭邊。
潭底的淤泥裡,有條尺半長的紅鯉正甩著尾巴。她脊背上的鱗片在幽暗的水裡泛著瑪瑙光,最特彆的是靠近尾鰭的地方,有塊月牙形的白鱗,像誰用碎銀子嵌進去的。這魚在潭裡住了快三百年,早通了靈性,每日天不亮就浮到水麵換氣,聽岸上人說話。
今早岸邊格外熱鬨。幾個半大孩子舉著柳條編的小簍,蹲在青石板上嘰嘰喳喳:"聽說了嗎?昨兒後半夜,張屠戶家的船在河口翻了,人被撈上來時,懷裡還抱著條紅鯉魚呢!"
"紅鯉魚?莫不是潭裡這位?"另個孩子伸手往水裡指,被身旁的娃子拍了手背:"胡說!張屠戶那船裝了半船豬下水,腥氣衝天,潭裡的仙鯉才不沾那晦氣。"
紅鯉把尾巴往泥裡埋了埋。她昨晚確實去過河口,不是被張屠戶撈著,是看見他的船撞在礁石上,人在水裡撲騰得像隻翻肚的鴨子。她本想拱著船幫推他到淺灘,沒成想那胖子慌亂中竟抓住她的背鰭,差點把她鱗都扯掉。虧得她甩尾掙開時,順帶把他往岸邊送了丈許,不然此刻柳溪村該飄白幡了。
"說起來,這潭裡的紅鯉,怕是成精了吧?"有個穿藍布短打的漢子蹲在埠頭洗漁網,聲音悶悶的,"前兒我撒網,明明網住個大家夥,拉上來隻剩幾片鱗,閃著光呢。"
"王二哥莫不是眼花了?"有人接話,"劉老爹說,他年輕時見過這魚,那時就這麼大,三十多年過去,沒見長也沒見小,可不是成精是什麼?"
紅鯉往水深處遊了遊,心裡有點發慌。她知道人怕精怪,更怕成了精的東西不守本分。就像去年,村西頭那棵老槐樹顯了靈,夜裡給窮苦人托夢指財路,結果被個遊方道士說是什麼"妖槐",一把火燒得隻剩焦黑的樹樁。
正想著,水麵突然晃了晃,落下個青布帕子,繡著半朵打蔫的梔子花。紅鯉認得這帕子,是村東頭阿禾的。那姑娘爹娘死得早,跟著瞎眼奶奶過活,每日天不亮就來潭邊捶衣裳,帕子總愛搭在柳樹枝椏上。
今兒帕子沒搭穩,順著柳枝滑進水裡。紅鯉擺尾遊過去,用嘴輕輕銜住帕子的一角,往岸邊推。剛退到水淺處,就聽見岸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伴著咳嗽聲——是阿禾來了。
姑娘穿件洗得發白的布裙,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裡拎著個木盆,裡麵摞著幾件打補丁的衣裳。她走到潭邊,先踮腳往柳樹上瞅,發現帕子沒了,急得眼圈發紅,蹲下身往水裡看,正好對上紅鯉的眼睛。
"是你幫我把帕子撈上來了?"阿禾的聲音很輕,像怕驚著水裡的魚,"多謝你啦。"她伸出細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從紅鯉嘴邊拿過帕子,擰乾了搭在自己胳膊上,"我奶奶咳嗽得緊,郎中說要新鮮的蘆根熬水,可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像樣的......"
紅鯉看著她凍得發紅的指尖,突然擺尾往潭心遊去。那裡的淤泥深處,長著幾叢最肥嫩的蘆根,是她平日裡藏著玩的。她用嘴拱開淤泥,叼起一根最粗壯的,又遊回岸邊,輕輕放在阿禾腳邊的淺水裡。
阿禾愣住了,隨即眼睛亮起來,彎腰撿起蘆根,對著紅鯉笑了:"你真是通人性呢。等我賣了繡活,買塊米糕來謝你。"
紅鯉甩了甩尾巴,濺起幾滴水花,打在阿禾的布裙上。姑娘也不惱,拿起蘆根放進木盆,又開始捶衣裳。棒槌敲在青石板上,發出"砰砰"的響,混著她偶爾的咳嗽聲,在霧蒙蒙的晨裡,竟有種說不出的安穩。
從那天起,阿禾每天來捶衣裳,總會多帶點東西:有時是半塊乾硬的窩頭,泡在水裡慢慢化開;有時是幾粒炒得噴香的豆子,撒在水麵上像飄著星星。紅鯉也樂意跟她親近,常把潭底好看的鵝卵石銜到岸邊,或是在她捶衣裳時,圍著她的木盆遊來遊去。
轉眼到了端午,柳溪村要在汴河上賽龍舟。前一晚,阿禾來潭邊洗粽葉,一邊洗一邊歎氣:"奶奶說,要是能看著龍舟賽完就好了,可她眼睛看不見......"
紅鯉在水裡聽著,心裡忽然冒出個念頭。她記得去年聽貨郎說,有些修行久的水族,能借著月圓之夜化成人形,隻是要耗損百年修為。今夜正是滿月,潭邊的老柳樹下,還長著叢能聚靈氣的水菖蒲——那是三百年前,個雲遊的老道隨手插在這兒的,說能護一方水族。
夜半子時,紅鯉遊到老柳樹下。月光像碎銀似的鋪在水麵,菖蒲葉上的露珠閃著光。她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擺動身體,鱗片在月光下簌簌作響,像是有無數細針在紮。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拉長、變細,尾巴分成兩瓣,漸漸變成了腿的形狀,脊背上的鱗片慢慢隱去,露出細膩的皮膚。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等她終於能站起來時,渾身疼得像散了架。低頭看,自己身上裹著層薄薄的白紗,像是用潭底的月光織成的。她試著往前走,卻踉蹌著差點摔倒——原來用腿走路這麼難,不如尾巴在水裡自在。
她扶著柳樹,一步一挪地往村東頭走。夜風吹過,帶來艾草和粽子的香氣,還有遠處隱約的絲竹聲。走到阿禾家低矮的籬笆外,她聽見屋裡傳來奶奶的咳嗽聲,還有阿禾輕聲的安慰:"奶奶,明兒我把龍舟的樣子說給您聽,紅漆的船身,龍頭上還掛著紅綢子呢。"
紅鯉站在籬笆外,心裡有點發怯。她不知道自己這副樣子會不會嚇著人,可又想幫阿禾圓了奶奶的心願。正猶豫著,忽然看見院角的晾衣繩上,掛著件阿禾的布裙,跟她身上穿的那件差不多,隻是顏色深些。她靈機一動,輕輕取下布裙換上,又把自己的白紗疊好藏在樹洞裡——這紗是她修行的根基,可不能丟。
換好衣裳,她深吸一口氣,推開虛掩的柴門。阿禾正坐在燈下縫香囊,看見門口站著個陌生姑娘,嚇了一跳:"你是誰?怎麼半夜在這兒?"
"我......我是來幫你奶奶看龍舟的。"紅鯉的聲音還帶著水的潮氣,有點發顫。
"幫我奶奶看?"阿禾愣住了。
紅鯉走到炕邊,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奶奶,輕聲說:"奶奶,明兒的龍舟可好看了,有十二條船,每條船上坐十二個人,都穿著綠衣裳,喊著號子往前劃。龍頭上的紅綢子飄起來,像一團火......"她一邊說,一邊想起白天在水裡看見的景象,還有貨郎描述過的熱鬨場麵,儘量說得活靈活現。
老奶奶枯瘦的手慢慢抬起來,像是想抓住什麼:"真的?那得有多熱鬨......"
"可熱鬨了,"紅鯉握住老人的手,她的手還帶著水的涼意,"還有人往水裡扔粽子,說是喂魚,其實啊,魚們早躲在蘆葦蕩裡看熱鬨呢。"
老人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姑娘說得真好,就像親眼看見似的。"
阿禾在一旁看著,心裡又疑惑又溫暖。這姑娘穿著自己的舊衣裳,模樣生得極美,尤其是眼睛,亮得像潭水,可她說話的語氣,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切。
"你還沒說你是誰呢。"阿禾輕聲問。
紅鯉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名字,水裡的魚哪需要名字。她看著窗外的月光照在潭麵上,隨口說:"我叫婉鯉,住在......住在河那邊。"
"婉鯉?"阿禾念了一遍,覺得這名字真好聽,"我叫阿禾,你要是沒地方去,今晚就在我家住下吧,我這屋雖小,擠擠還是能睡的。"
婉鯉點點頭,心裡甜滋滋的。原來化成人形,能這樣親近人,能讓阿禾的奶奶笑起來,這百年修為,耗得值。
第二天,婉鯉跟著阿禾去看龍舟。岸邊擠滿了人,鑼鼓聲震得水麵都在顫。婉鯉第一次站在人群裡,聞著汗味、脂粉味、還有賣糖人的甜香味,覺得新奇又熱鬨。阿禾扶著奶奶,婉鯉就在一旁當"眼睛",把龍舟怎麼競渡、鼓手怎麼用力、哪條船先衝過終點,都細細說給老人聽。
老人聽得眉開眼笑,阿禾也時不時回頭看婉鯉,眼裡的疑惑漸漸變成了歡喜。
賽完龍舟,村裡擺起長桌宴。有個絡腮胡的漢子端著酒碗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婉鯉:"這姑娘麵生得很,是哪家的?"
阿禾趕緊護住婉鯉:"是我遠房表姐,來走親戚的。"
漢子嘿嘿笑了兩聲,還想再湊過來,卻被腳下的石子絆了個趔趄,碗裡的酒全潑在了自己身上。婉鯉悄悄往後退了半步,剛才是她用腳邊的小石子輕輕絆了他一下——這點小本事,她還是有的。
宴散後,阿禾牽著婉鯉的手往家走。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阿禾忽然說:"婉鯉,你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家住久些吧。我奶奶總念叨沒人陪她說話,我也想有個伴。"
婉鯉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暖暖的。她用力點頭:"好啊。"
從此,婉鯉就在阿禾家住了下來。她學著做針線活,可手指總不聽使喚,繡出來的花歪歪扭扭;學著生火做飯,卻總把柴火弄濕,嗆得滿臉黑灰。阿禾從不笑話她,隻是耐心地教,婉鯉學得慢,可心裡記著阿禾的好,總想著要多幫襯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