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慶曆三年的秋老虎,比往年來得更凶些。清河鎮的青石板路被曬得發燙,腳底板踩上去能燙出燎泡,連鎮口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樹都蔫了葉子,蟬鳴聲嘶力竭,倒像是哭喪。
王木匠蹲在自家門檻上,手裡攥著塊剛刨好的梨木板,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滾,砸在木板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圈。他婆娘在屋裡唉聲歎氣,時不時傳來小兒子狗剩壓抑的哭腔,那哭聲像根細針,一下下紮在王木匠的心上。
“他爹,你倒是想想辦法啊!”婆娘撩開門簾出來,眼圈紅腫得像爛桃子,“狗剩這都燒第三天了,眼珠直愣愣的,喊他也不應,就知道哭,再這麼下去……”
王木匠把木板往旁邊一扔,騰地站起來,粗布褂子後背濕得能擰出水。“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他聲音發悶,帶著股子說不出的焦躁,“李郎中開的藥灌了三副,張道士畫的符燒了七張,就連西頭劉婆婆的香灰都求來了,有啥用?”
這話戳到了婆娘的痛處,她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捂著臉嗚嗚地哭:“這到底是咋了嘛……前兒個還好好的,跟著二柱他們在巷口玩彈珠,怎麼就突然中了邪似的?”
狗剩的病來得蹊蹺。三天前傍晚,幾個半大孩子在巷子口瘋跑,狗剩跑得急,一頭撞進了隔壁空著的老宅院。那院子原是鎮上富戶趙老爺家的,去年趙老爺全家搬去了開封,宅子就空了下來,門楣上的朱漆剝落得厲害,院子裡的雜草長得比人高,平日裡連貓狗都繞著走。
狗剩從那院子裡出來時,臉白得像紙,手裡攥著個灰撲撲的布娃娃,回來就開始發燒。起初隻是渾身燙,後來就開始說胡話,夜裡總指著牆角哭,說那兒有個穿黑衣服的人,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王木匠夜裡偷偷去那空宅院瞅過,月黑風高的,院子裡靜得能聽見草葉摩擦的沙沙聲,牆角的陰影裡好像真有東西在晃,嚇得他後脖頸子直冒涼氣,沒敢細看就跑回來了。
“要不……”婆娘抽抽噎噎地抬頭,眼裡帶著點豁出去的決絕,“咱去求求鎮東頭畫年畫的周先生?聽說他手裡有幅老畫,是前清傳下來的鐘馗斬鬼圖,靈得很。”
王木匠皺緊了眉頭。周先生是個怪人,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整天關在屋裡畫畫,鎮上人說他脾氣倔,不愛搭理人。更要緊的是,那鐘馗圖是周先生的寶貝,據說當年有人出十兩銀子想買,他都沒舍得賣。
“人家能肯借?”
“不試試咋知道?”婆娘抹了把淚,“狗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王木匠咬了咬牙,從懷裡摸出個布包,裡麵是他攢了半個月的工錢,約莫有三百文。“我去!”他揣好錢,抄起牆角的草帽,“你在家看好狗剩,我這就去。”
日頭偏西的時候,王木匠才走到鎮東頭。周先生的畫坊在一條窄巷裡,門是塊舊木板,上麵用朱砂寫著“墨香閣”三個字,筆畫蒼勁,倒有幾分氣勢。
王木匠在門口站了半天,手心攥得全是汗,才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誰?”屋裡傳來個沙啞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
“周先生,我是後街的王木匠,想求您個事。”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周先生探出頭來,眯著眼睛打量他。老先生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頭發用根木簪子挽著,臉上溝壑縱橫,唯獨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啥事?”
王木匠把狗剩的病一五一十說了,末了紅著眼圈作揖:“周先生,求您發發慈悲,把那鐘馗圖借我家掛幾天,隻要能救狗剩,我王老實給您當牛做馬都行!”
周先生聽完,眉頭皺了皺,沒說話,轉身往屋裡走。王木匠心裡一沉,以為沒指望了,正想再求,周先生卻又出來了,手裡卷著個軸子。
“這畫是我家傳下來的,道光年間的老物件,”周先生把畫軸遞給王木匠,聲音放緩了些,“不是我小氣,實在是這畫有靈性,掛出來容易驚著東西。你拿回去,掛在孩子床頭,三天後務必送回來。”
王木匠接過畫軸,入手沉甸甸的,連忙把布包裡的錢遞過去:“周先生,這點心意您收下。”
周先生擺擺手:“救孩子要緊,錢不必了。隻是有件事得囑咐你,掛畫的時候,心裡得念著‘鐘馗在此,百鬼回避’,還有,夜裡無論聽到啥動靜,都彆掀簾子看。”
王木匠連連點頭,千恩萬謝地抱著畫軸往家趕。
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了。婆娘趕緊點亮油燈,屋裡昏黃一片,狗剩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
王木匠小心翼翼地把畫軸展開,借著燈光一看,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畫上的鐘馗,豹頭環眼,鐵麵虯髯,穿著件紅袍,手裡攥著把寶劍,劍上還纏著個青麵獠牙的小鬼,那小鬼的眼睛像是活的,直勾勾地盯著人看,透著股子說不出的陰森。
“他爹,這……”婆娘看得有點發怵。
“周先生說有用就準有用!”王木匠定了定神,搬了張桌子放在狗剩床頭,小心地把畫掛了上去,對著畫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嘴裡默念著“鐘馗在此,百鬼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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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好畫,兩口子守在床邊,大氣不敢出。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照得鐘馗的影子在牆上晃來晃去,倒像是要從畫上走下來似的。
約莫到了三更天,狗剩突然不哭了,呼吸也平穩了些。王木匠正想鬆口氣,就聽見窗外傳來“嗚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風刮過樹梢,聽得人頭皮發麻。
緊接著,屋裡的油燈“噗”地一下滅了。
“他爹!”婆娘嚇得抓住王木匠的胳膊,聲音都在發抖。
“彆出聲!”王木匠壓低聲音,想起周先生的囑咐,死死盯著門口,不敢亂動。
黑暗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門縫裡鑽了進來,帶著股子腐臭味。王木匠能感覺到有個冰涼的東西擦著他的腳邊過去,往床那邊挪。
突然,床頭傳來“啪”的一聲響,像是有人用鞭子抽在了桌子上。緊接著,就聽見一陣尖利的叫聲,那聲音不似人聲,又尖又細,聽得人耳朵疼。
婆娘嚇得捂住嘴,不敢哭出聲。王木匠也渾身僵硬,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他想抬頭看,又想起周先生的話,隻能死死攥著拳頭,聽著屋裡的動靜。
那尖叫聲持續了好一會兒,中間還夾雜著像是骨頭被碾碎的“哢嚓”聲,還有什麼東西在地上拖拽的“窸窸窣窣”聲。王木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覺那聲音就在耳邊,又像是隔著層什麼,虛虛實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