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慶曆二年的春天,江淮一帶的雨下得黏黏糊糊。天長縣郊外的王家村,泥土裡泛著青黑,剛冒頭的麥苗被雨打得蔫頭耷腦,連村口那棵老槐樹都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垂著枝丫。
王小二蹲在自家牛棚門口,褲腳沾滿泥點,手裡攥著半截沾血的草繩,指節白得發僵。棚裡,老黃牛“哞哞”地低哼,聲音啞得像破鑼,每哼一聲,身子就抖一下,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混著血沫子,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爹,牛它……它怕是不行了。”王小二的兒子狗蛋才七歲,抱著一根斷了的牛鞭,小臉煞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不敢掉下來。
王小二沒回頭,眼睛死死盯著老黃牛的嘴巴。那嘴巴張著,露出半截血紅的舌頭根——舌頭被人齊根割掉了。
這頭牛跟了他五年。那年他爹病著,家裡拿不出錢請郎中,是這頭牛犁完自家的三畝地,又幫著鄰村張大戶犁了五天,換了兩副草藥,才把他爹從閻王爺手裡拉回來。去年夏天大旱,河溝見底,是他牽著牛,走了十裡地去挑水,牛渴得直喘氣,卻還是忍著累,把乾裂的田翻了個遍,才保住了半倉麥子。在王小二心裡,這不是牛,是家裡的一口人,是撐著這個家不塌的頂梁柱。
可現在,這“頂梁柱”被人下了狠手。割牛舌的人沒偷牛,沒搶東西,就單單割了舌頭——這是要讓牛活不成啊。牛沒了舌頭,沒法吃草,沒法反芻,撐不了幾天就得活活餓死。而這年頭,耕牛是朝廷管著的寶貝,私殺耕牛是大罪,輕則杖責,重則流放。那人分明是想讓他眼睜睜看著牛死,要麼就得犯了王法殺牛,怎麼著都得栽個跟頭。
“狗娘養的!”王小二猛地一拳砸在牛棚的木柱上,木柱上的泥灰簌簌往下掉。他想起前幾天和村西頭的李三吵過架。李三想占他家地頭那棵老榆樹,說樹陰遮了他家的田,吵到最後,李三撂下句“走著瞧”,眼睛瞪得像要吃人。
十有八九是他!
王小二咬著牙,抹了把臉,雨水混著汗和淚,涼颼颼地貼在皮膚上。他解下腰間的布帶,胡亂纏在老黃牛的嘴周圍,想止住血,可血還是從布縫裡往外滲。“等著,俺這就去縣裡告官,一定給你討個公道!”
他囑咐狗蛋守著牛,彆讓野狗靠近,自己抄起牆角的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縣城趕。泥路滑得很,摔了兩跤,褲腿撕了個口子,也顧不上疼。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縣裡新來的那位包縣令,聽說斷案厲害,是個清官,一定能幫他。
包拯到天長縣任縣令,才過了三個月。
他來的時候,沒擺官架子,就帶了個老仆包興,坐了輛半舊的馬車,車簾上還打了個補丁。到了縣衙門口,門房瞅他穿著素色的官袍,不像個大官,還問了句“您是來遞狀子的?”直到包興拿出官印文書,門房才慌裡慌張地跪下來賠罪。
包拯沒怪罪。他本就不是愛講排場的人。早年考中進士,本可以留在京城,可他心疼年邁的父母,辭了官,回家侍親,一待就是十年。直到父母過世,守孝期滿,才重新出來做官,先在揚州做了個小官,後又調任天長縣令。他總說,官是為百姓當的,離百姓遠了,官就做歪了。
到任頭一個月,包拯沒急著升堂,倒是帶著包興,換了身布衣,往鄉下跑。有時蹲在田埂上,看老農犁地,聽他們說今年的收成;有時坐在村口的老茶館裡,聽村民聊家長裡短,誰家婆媳鬨矛盾,誰家地界起爭執,他都記在心裡。
他發現,天長縣不算富,可也不算窮,就是民間的糾紛不少。有的是因為田界不清,吵了幾代人;有的是因為丟了雞鴨,懷疑鄰居,鬨得雞飛狗跳。以往的縣令要麼懶得管,要麼收了好處就偏著一方,久而久之,老百姓有了委屈,寧願自己扛著,也不願去縣衙——怕官官相護,怕花錢打點,更怕贏了官司輸了錢。
包拯心裡憋著股勁。他在縣衙門口貼了張告示:“凡有冤情,不論貧富,皆可來告。無需打點,無需人情,本縣自會公斷。”
告示貼出去頭幾天,沒人來。老百姓都看著呢,怕這新來的縣令也是說說而已。直到有個賣豆腐的老漢,丟了一板剛做的豆腐,實在氣不過,揣著塊碎豆腐就衝進了縣衙。包拯升堂,沒讓他跪,還讓包興給倒了碗熱水,細細問了經過,最後順著豆腐上的豆渣,找到了偷豆腐的鄰村小孩,不僅讓小孩家賠了豆腐錢,還讓小孩給老漢道了歉。
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老百姓才慢慢信了:這位包縣令,是真打算為大夥兒辦事。
所以王小二往縣城跑的時候,心裡雖慌,卻也揣著點盼頭。他跑到縣衙門口時,日頭剛過晌午,雨停了,天邊扯出道淡淡的虹。縣衙的鼓就放在大門外,漆皮掉了不少,他攥著拳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咚咚咚”擂了起來。
“何人擊鼓?”門房跑出來,見是個泥猴似的農民,倒沒怠慢,引著他往裡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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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前院,繞過影壁,就到了大堂。王小二第一次進縣衙,腿肚子有點轉筋,抬頭一瞧,堂上坐著個人,穿著青色官袍,臉不算白,也不算黑,就是眉眼格外分明,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看過來時,讓人心裡一緊,卻又莫名踏實。
“草民王小二,叩見大人!”王小二“撲通”跪下,膝蓋砸在冰涼的青磚上,疼得他齜牙,卻不敢動。
包拯擱下手裡的毛筆,聲音不高,卻清楚得很:“起來說話。你有何冤情,儘管講來。”
王小二站起來,手還在抖,他把牛舌被割的事兒一五一十說了,從早上喂牛發現異樣,到牛淌血不止,再到懷疑李三,說得急了,嗓子都啞了:“大人,那牛是俺家的命啊!割牛舌的人忒毒了,這是要逼死俺全家啊!求大人為草民做主!”
說著,眼淚又下來了,他趕緊抹掉,怕大人嫌他沒出息。
包拯沒說話,手指輕輕敲著案幾。他見過不少糾紛,偷雞摸狗的,爭田奪地的,可割牛舌這事兒,透著股陰狠——不圖財,就圖害人。他抬眼看向王小二,見他衣裳補丁摞補丁,手上全是老繭,指甲縫裡嵌著泥,眼神裡是真急,不是裝的。
“你說懷疑李三,可有證據?”
“沒……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就前幾天吵過架,他說過狠話。”王小二低下頭,聲音小了,“也可能不是他,俺就是瞎猜……”
包拯點點頭。沒證據,不能亂指認。他沉吟片刻,又問:“你家的牛,如今還能活多久?”
王小二眼圈一紅:“怕是撐不過三天……它沒法吃草,光喝水頂不住啊。”
“嗯。”包拯應了一聲,忽然道,“你回去,把牛殺了。”
“啥?”王小二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瞪得溜圓,“大人,殺……殺牛?那是犯法的啊!朝廷不準私殺耕牛,要打板子的!”
“本縣讓你殺,你就殺。”包拯的語氣很肯定,“但你記住,殺了牛,彆藏著,就把肉掛在村口,讓村裡人都看見。有人問起,你就說牛快死了,與其讓它活活餓死,不如殺了賣肉,少賠點本。”
王小二懵了。這是啥道理?殺牛犯法,還得掛出來?可看著包拯那篤定的眼神,他又不敢不信。“大人,這……這能行嗎?”
“照做就是。”包拯擺擺手,“若是有人來告你私殺耕牛,你就讓他來縣衙找本縣。去吧。”
王小二心裡七上八下,可也沒彆的法子,隻能給包拯磕了個頭,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見包拯還坐在堂上,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啥。他咬咬牙,不管了,先救牛……不對,是先照大人說的做。
王小二回到家,太陽都快落山了。老黃牛趴在地上,眼皮都快抬不起來,嘴裡還在慢慢滲血。狗蛋守在旁邊,拿著片菜葉,想往牛嘴裡塞,可牛張不開嘴,隻是用腦袋輕輕蹭了蹭狗蛋的胳膊,像在安慰他。
“爹,牛不動了……”狗蛋帶著哭腔。
王小二蹲下來,摸了摸老黃牛的脖子。牛的毛硬邦邦的,皮底下的骨頭硌得慌。他鼻子一酸,彆過頭:“狗蛋,去叫你叔來,就說……就說爹要殺牛。”
狗蛋嚇了一跳:“爹,不能殺啊!官老爺會打你的!”
“是縣太爺讓殺的。”王小二聲音低低的,“照做就是。”
他弟弟王小五聽說要殺牛,跑過來一看,見牛快不行了,又聽王小二說了縣令的話,雖滿心納悶,也隻能幫著忙活。兄弟倆找了根粗麻繩,把牛的四條腿捆住,王小二舉起斧頭,手卻抖得厲害。
“哥,我來。”王小五搶過斧頭,閉了閉眼,猛地劈下去。老黃牛“哞”地一聲長嘶,不是疼,倒像是歎息,然後就沒了聲息。
王小二蹲在地上,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狗蛋抱著牛的脖子,放聲大哭。
第二天一早,王小二按包拯說的,把牛肉割成塊,用竹竿挑著,掛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上。旁邊放了張桌子,擺著杆秤,寫了個牌子:“牛肉,三文錢一斤。”
這一下,王家村炸開了鍋。
“小二,你瘋了?敢殺牛賣肉?”
“可不是嘛!這要是被官差知道了,最少四十板子!”
“牛咋了?好端端的咋殺了?”
王小二紅著眼,把牛舌被割的事兒說了,又說“是縣太爺讓殺的,說有人告就找他”。村民們聽了,有的罵割牛舌的缺德,有的替王小二捏把汗,還有的蹲在旁邊,看著那些鮮紅的牛肉,小聲議論。
“這肉看著怪新鮮的,三文錢也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