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慶曆年間,江南柳溪村的桃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阿硯滿肩。他蹲在溪邊浣紗的石頭上,手裡攥著半塊啃剩的麥餅,盯著水裡自己的影子發愣——那影子瘦得像根晾衣竿,顴骨尖尖地戳著,唯有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浸在溪水裡的黑曜石。
"阿硯!張家婆子尋你呢!"村頭的王二嬸隔著田埂喊,粗布圍裙上還沾著新摘的油菜花瓣,"瞧你這蔫樣,莫不是又惦記著鎮上書鋪的那本《春秋》?"
阿硯慌忙抹了把臉,把麥餅揣進懷裡,布鞋踩著田埂的軟泥往村西頭跑。張家在柳溪村算是殷實人家,青磚瓦房帶著個小院落,隻是這兩年總透著股說不出的冷清。他剛跑到院門口,就見張老栓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杆上的銅鍋子被熏得烏黑,見了他就往院裡努嘴:"你張嬸在裡屋,說有樁事要托你。"
裡屋的光線暗得很,窗紙糊得密不透風,一股濃重的香燭味裹著草藥氣撲麵而來。張婆子坐在床沿,手裡撚著串佛珠,見他進來就往旁邊挪了挪,露出床尾那個蓋著紅布的木箱。
"阿硯,"張婆子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扯了扯袖口,露出手腕上青黑的血管,"你也知道,我家晚娘走了快三年了......"
阿硯喉頭哽了哽。晚娘是張老栓的獨女,比他大兩歲,小時候總愛揪著他的辮子喊"小書呆子"。那年春天晚娘去采桑,失足跌進了村後的深潭,撈上來時渾身都泡得發漲,臉色青白得像廟裡的瓷娃娃。
"她走的時候才十六,"張婆子的聲音開始發顫,佛珠在指間轉得飛快,"陰司裡孤孤單單的,連個說話的都沒有......前陣子請了鎮上的劉半仙來看,說她......說她在底下不安生,得配個陰親才行。"
阿硯的後背"唰"地冒了層冷汗。陰親就是給死人配婚,這在鄉下不算稀奇,可他一個活生生的人,跟這樁事有什麼關係?
"劉半仙說了,"張老栓推門進來,旱煙鍋往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濺在青磚地上,"得找個生辰八字合的活人,先去墳前拜堂,簽了陰婚契,再讓男方家的先人牌位跟晚娘合葬,這樣才算周全。"他盯著阿硯,眼睛裡紅血絲密得像蛛網,"全村就數你的八字最合......阿硯,叔知道這事委屈你,可晚娘......她生前總念叨你......"
阿硯腦子裡"嗡"的一聲,晚娘的笑臉突然就清晰起來。她總愛把偷偷藏的柿餅塞給他,說"你要好好念書,將來考去京城,給咱柳溪村爭口氣"。去年清明他去上墳,還看見晚娘墳前擺著他掉的那支毛筆,筆杆上刻著的"硯"字被雨水泡得發漲。
"叔,這不合規矩......"阿硯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蘆葦,"我是活人,怎麼能跟......"
"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張婆子突然拔高了聲音,掀開床尾的紅布木箱,白花花的銀子晃得人眼暈,"這些錢夠你去京城趕考,夠你爹治病!你爹的喘疾不是總犯嗎?有了這些錢,咱去請最好的大夫!"
阿硯的爹是個老秀才,前年冬天給人抄書凍壞了肺,一到陰雨天就咳得直不起腰。他攥著衣角,指節捏得發白,院子裡的桃花不知何時落了一地,粉簌簌的像場永遠下不完的雪。
三日後是晚娘的忌日,張家用牛車拉著阿硯去了墳地。墳在半山腰的桃樹林裡,新培的土還帶著濕潤的腥氣,墓碑上晚娘的名字被描得鮮紅,像滴在石頭上的血。
劉半仙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手裡拿著黃紙朱砂,圍著墳頭跳了三圈,嘴裡念念有詞。阿硯穿著張家給做的紅袍,胸前戴著朵紙紮的紅花,風一吹就簌簌作響。他看見張婆子偷偷抹淚,張老栓背著手望著遠處的雲,煙鍋子在手裡轉來轉去。
"吉時到!"劉半仙突然喝了一聲,把一張黃紙契約遞過來,"新郎按手印!"
阿硯的手被人按著,在朱砂裡蘸了蘸,按在契約上那個"夫"字旁邊。指腹傳來紙的粗糙感,混著朱砂的涼意,像有條小蛇順著指尖爬進心裡。他看見契約上晚娘的名字,筆畫娟秀,跟她生前寫的字一模一樣。
"一拜天地!"
阿硯對著虛空鞠躬,風卷著桃花瓣撲在他臉上,帶著點甜腥氣。
"二拜高堂!"
他對著張老栓夫婦磕頭,聽見張婆子壓抑的哭聲。
"夫妻對拜!"
劉半仙推了他一把,他踉蹌著轉過身,麵對著冰冷的墳頭。墓碑上晚娘的名字紅得刺眼,他仿佛看見她穿著紅嫁衣從墳裡走出來,梳著雙環髻,笑盈盈地說"阿硯,你可算來娶我了"。
"起轎!"劉半仙的聲音在山穀裡回蕩。
沒有人抬轎,隻有兩個紙紮的童男童女立在墳邊,臉上的胭脂被風吹得發花。阿硯跟著牛車往回走,紅袍的下擺沾了不少泥,胸前的紙花被雨打濕,塌成一團難看的紅紙。
夜裡他總做噩夢,夢見晚娘泡得發白的手抓著他的腳踝,冰冷的水順著床腳往上漲。他爹咳著問他怎麼了,他隻能搖頭說沒事,轉身把那五十兩銀子藏進床底的瓦罐裡,聽見銀子碰撞的聲音像有人在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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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月,張老栓來說要遷墳,讓他去幫忙。新墳地選在張家祖墳旁邊,挖開晚娘墳的時候,阿硯站在老遠的地方,看見棺材上沾著些濕滑的青苔,像裹著層綠綢緞。有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想掀開棺材看看,被張老栓一煙鍋子敲在頭上:"作死啊!驚擾了逝者!"
合葬那天阿硯沒去,躲在屋裡給爹煎藥。藥味苦得嗆人,他盯著藥罐裡翻滾的黑沫子發呆,突然聽見院裡有腳步聲。出去一看,空無一人,隻有晾著的藍布衫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像個人影。
入夏的時候,阿硯去鎮上給爹抓藥,路過書鋪時忍不住進去看了看。掌櫃的見了他就笑:"阿硯,你要的《春秋》到了,我給你留著呢。"他摸了摸懷裡的碎銀子,正猶豫著,就聽見有人喊他名字。
回頭一看是張婆子,手裡提著個食盒,臉上堆著不自然的笑:"阿硯,家裡包了粽子,給你爹送些。"她往書鋪裡掃了一眼,"還在看書啊?也是,讀書人就該這樣。"
阿硯接過食盒,指尖碰到她的手,冰涼涼的像剛從井水裡撈出來。他謝了張婆子,看著她的背影拐進巷口,那背影佝僂著,像株被雨打蔫的向日葵。
回到家打開食盒,裡麵的粽子包得方方正正,糯米裡摻著蜜棗。他爹吃了兩個,說:"張家倒是有心了。"夜裡他起夜,看見爹的房門還透著光,推開門一看,老人家正對著那本《春秋》發呆,燭火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跳來跳去。
"爹,咋還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