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柳存義總做噩夢,夢裡總夢見那個穿青布長衫的年輕人,手裡拿著稿子,問他:“我的稿子呢?你把我的稿子還給我。”每次他都嚇得從夢裡驚醒,渾身是汗。
然後是他的手,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開始發抖。一開始隻是輕微的抖,後來越來越厲害,連拿筷子都費勁。他去藥鋪看醫生,醫生把了脈,說他身體沒問題,就是氣血不足,開了幾副藥,可吃了一點用都沒有。
更糟的是,他賣稿子的五兩銀子,沒幾天就出了意外。那天他去給母親買棉花,路過一條小巷,突然衝出來兩個蒙麵人,把他手裡的錢袋搶了就跑。他追了幾步,手一抖,摔在地上,膝蓋磕破了,鮮血直流,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家跑遠。
回到家,柳存義把事情跟母親說了,柳母沒怪他,隻是歎了口氣:“錢沒了就沒了,人沒事就好。”可柳存義知道,這不是意外——是蘇墨卿來找他了,是他焚稿遭了譴。
接下來的日子,越來越難熬。柳存義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連筆都握不住,更彆說寫字了。街坊鄰居也開始議論他,說他“得了不義之財,遭了天譴”。有一次,鄰居家的小孩看見他,指著他喊:“娘,你看那個偷稿子的秀才,手都抖了!”
柳存義聽了,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趕緊低著頭往家跑。他不敢出門,不敢見人,隻能躲在家裡,看著母親一天天憔悴下去——母親的咳嗽越來越重,可家裡沒了錢,連藥都買不起了。
有一天,王掌櫃突然來了。他手裡拿著那本印好的詩集,臉色很難看。“柳存義,你給我說實話,這稿子到底是不是你寫的?”王掌櫃把詩集往桌上一拍,聲音裡帶著怒氣。
柳存義心裡一沉,知道瞞不住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自己偷改蘇墨卿詩稿、焚稿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王掌櫃,我錯了,我不該偷蘇兄的稿子,不該燒了他的原稿……我娘還病著,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王掌櫃聽完,氣得手都在抖:“你這年輕人,怎麼能做這種事!蘇墨卿我認識,是個好孩子,有才華,就是命苦。你倒好,偷他的稿子,還燒了他的原稿,你對得起他嗎?對得起你讀的那些書嗎?”
柳存義趴在地上,不敢說話,隻有哭聲越來越大。柳母在裡屋聽見了,扶著門框走出來,臉色蒼白:“存義,你說啥?你這稿子是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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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錯了……”柳存義抬起頭,看著母親失望的眼神,心裡像被刀割一樣。
柳母沒說話,隻是慢慢走到桌邊,拿起那本詩集,翻了幾頁,然後突然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一口血吐在了詩稿上,染紅了“柳存義著”那幾個字。“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柳母說完,就倒了下去。
柳存義趕緊爬起來,抱住母親,大聲喊:“娘!娘!你彆嚇我!”他抱著母親往藥鋪跑,手抖得厲害,好幾次差點把母親摔在地上。街坊鄰居看著他,沒人上前幫忙,隻有指指點點的聲音:“活該,這是遭了報應了。”
醫生給柳母診了脈,搖了搖頭:“老人家氣急攻心,又染了風寒,得好好調理,可這藥錢……”
柳存義知道醫生的意思,他摸遍了全身,隻找到幾個銅板。他跪在地上,給醫生磕了三個頭:“醫生,求您救救我娘,我以後一定還您錢!”
醫生歎了口氣,還是開了幾副便宜的藥,可也隻是杯水車薪。柳母躺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眼神也變得渾濁了,再也沒提過科舉的事,隻是偶爾看著窗外,輕聲說:“蘇墨卿那孩子,以前還來給我送過菜呢……”
柳存義聽了,心裡更難受了。他知道,自己錯得太離譜了。
那天晚上,柳存義抱著母親的藥碗,坐在床邊,看著母親熟睡的臉,突然下定了決心。他要去給蘇墨卿賠罪,要把蘇墨卿的詩稿找回來——就算找不回原稿,也要把蘇墨卿的名字,重新寫在詩集上。
第二天一早,柳存義揣著僅有的幾個銅板,去了城外的亂葬崗。亂葬崗在半山腰,荒草叢生,到處都是破舊的墓碑,風一吹,嗚嗚地響,像有人在哭。他找了半天,才在一棵老槐樹下找到蘇墨卿的墳——那是個土堆,連塊墓碑都沒有,隻有街坊當時湊錢立的一塊木牌,上麵寫著“蘇墨卿之墓”,木牌都快爛了。
柳存義跪在墳前,把帶來的紙錢點燃,火光在風裡搖曳。他磕了三個頭,額頭磕在地上,疼得發麻:“蘇兄,我錯了。我不該偷你的稿子,不該燒了你的原稿,更不該把你的名字改成我的。我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求你讓我娘好起來……”
他說著,眼淚掉在地上,滲進土裡。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紙錢的灰燼飄了起來,落在他的手上。他突然覺得,手好像不那麼抖了。
從那天起,柳存義開始四處打聽蘇墨卿的遺稿。他去了蘇墨卿以前住過的破屋,在牆角的縫隙裡,找到了幾張被老鼠咬過的詩稿;他去了跟蘇墨卿認識的老秀才家,老秀才聽說了他的事,歎了口氣,把蘇墨卿以前送給他的幾首詩拿了出來;他還去了翰墨齋,跟王掌櫃道歉,求王掌櫃幫忙找蘇墨卿的其他稿子——王掌櫃雖然還生氣,但見他真心悔改,還是答應了。
找稿子的日子很苦。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走街串巷,有時候一天隻能找到一張紙,有時候連一張都找不到。他靠給人抄書賺錢,手雖然還有點抖,但慢慢能握住筆了。賺來的錢,一部分給母親買藥,一部分用來買紙和墨,把找到的詩稿一張張謄寫下來。
街坊鄰居見他變了,也不再指指點點了。有一次,以前跟他一起讀書的秀才來找他,給他帶來了一張蘇墨卿的詩稿,說:“存義,以前是我不對,不該說你壞話。這稿子是我以前從蘇墨卿那借的,一直沒還,現在給你,也算幫蘇兄圓個心願。”
柳存義接過稿子,眼眶一下子紅了:“謝謝……謝謝你
過了半年,柳存義終於收集到了蘇墨卿的四十多首詩稿,雖然比原稿少了幾首,但大多是蘇墨卿的代表作。他把這些稿子整理好,送到了翰墨齋,對王掌櫃說:“王掌櫃,求您再印一次詩集,這次,作者要寫蘇墨卿的名字,我隻是輯錄的人。”
王掌櫃看著他手裡的稿子,又看了看他憔悴卻堅定的臉,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這次的錢,我一分不要,就當是給蘇墨卿的一點補償。”
詩集印出來那天,柳存義抱著書,去了蘇墨卿的墳前。他把詩集放在墳上,輕聲說:“蘇兄,你的詩出版了,這次,是你的名字。”然後他又去了母親的床前,把詩集遞給母親:“娘,您看,蘇兄的詩出版了。”
柳母接過詩集,翻到扉頁,看到“蘇墨卿著,柳存義輯”幾個字,笑了,眼裡卻含著淚:“好……好……”
從那以後,柳存義再也沒提過科舉。他在城裡開了個小書鋪,專門賣蘇墨卿的詩集,也幫人抄書、改稿子。他的手雖然還偶爾會抖,但已經不影響寫字了。母親的病也漸漸好了,偶爾會坐在書鋪裡,幫他整理紙頁。
有時候,會有讀書人來問他:“柳掌櫃,你這蘇墨卿的詩集,寫得真好,怎麼以前沒聽過這個人?”
柳存義就會把蘇墨卿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講蘇墨卿的才華,講蘇墨卿的苦,也講自己當年的糊塗事。末了,他總會說:“做人啊,不能貪不義之財,更不能丟了良心。不然,就算得了一時的好處,早晚也會遭譴的。”
臨安城的雨還會下,青石板路還是會濺起泥水。但柳存義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在雨裡灰溜溜地逃跑了。他會站在書鋪門口,看著來往的行人,手裡捧著蘇墨卿的詩集,心裡踏實得很——他知道,自己終於把欠蘇墨卿的,一點點還回來了。
而那堆被焚的原稿,雖然早就化成了灰燼,但蘇墨卿的才華,還有柳存義的懺悔,卻像臨安城的雨一樣,留在了很多人的心裡,一代一代,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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