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忽起秋風,卷起他腰間係著的銀鈴。那是韋程他送的生辰禮,此刻在捷報聲裡叮叮作響,倒像是她倚在波州城頭,搖著團扇嗔他保重身體。夏世安扯下鈴鐺攥在手心,淚水止不住的奪眶而出。
柳絲拂過青銅車轅,清兒將手爐往貂裘裡藏了藏,素白指尖在鎏金護甲下微微蜷起。燕王撚著胡須的手頓了頓,車駕碾過青石板的脆響裡,他忽然輕笑出聲:“清兒這紅狐鬥篷倒是襯得人更嬌了,可還吃得慣西都的麵食?”
“姑父說笑了。”清兒俯身行禮時,鬢邊珍珠步搖晃出細碎銀光,“前些日子太子殿下特意命禦膳房改良了炊餅,用吳地的桂花蜜浸過,倒比南都的糖糕還香甜些。”她眼角餘光瞥見如寧握緊的拳,腕間金鐲輕碰車欄,“隻是每到陽光灑滿床頭時,總想起南都的早茶,姑父若是不嫌叨擾,改日倒想請您嘗嘗西都的茶葉。”
燕王的笑聲驚飛了簷下寒鴉,掌心重重落在清兒肩頭:“好個伶俐的丫頭!”他餘光掃過如寧繃緊的下頜,車簾掀起的瞬間,城外傳來隱約的馬蹄聲,“看來梁國的水土,當真能把我們吳國的金枝玉葉,都養出一身北地風骨。”
如寧伸手扶住清兒起身,玄色衣擺掃過她繡著並蒂蓮的裙裾:“父皇已在殿內備下接風宴,還請姑父隨我入城。”他話音未落,清兒忽然將一方繡著吳地紋樣的帕子塞進燕王袖中:“這是母後托我帶的蘇繡,說姑父最是喜歡。”
暮色漫過西都城樓時,燕王望著帕角若隱若現的梁國紋飾,忽然想起多前自己初為使臣時,也曾在這城門下見過同樣的笑靨。寒風卷起清兒鬢角碎發,她依偎在如寧身側的剪影,倒比南都畫舫上的江南煙雨,更叫人看不分明。
秋夜的禦花園裡,燈籠次第亮起,將滿地碎銀般的月光都映成了暖黃色。梁帝的錦袍掠過沾著露水的青石板,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玉帶,忽然停在那株開得最盛的白菊前。
"湘兒這丫頭,去年來信說要給朕繡幅《百菊圖》。"他彎腰撥弄花枝,聲音被夜風扯得有些散,"倒是王妃,身子骨可還硬朗?景兒那孩子,聽說已經會扶著廊柱走路了?"
燕王的披風在燈籠下泛著微光,指腹撫過石桌上凝結的霜花:"王妃身體康健,尋常抱景兒時,還能繞著花園走上幾圈,還不喘氣。"他抬眼望向天邊初升的圓月,清輝落在眼角皺紋裡,"陛下若念著,等開春讓湘兒帶孩子來西都住些日子。"
梁帝背著手踱步,靴底碾過枯葉的聲響格外清晰。燕王望著禦湖麵上晃動的燈影,忽然開口:"可是為了如寧與如宣的事?"
廊下銅鈴驟然輕響,驚起幾隻宿鳥。梁帝的身影頓在燈籠光暈裡,良久才發出一聲歎息:"王爺,你看這滿園子燈籠,照得如同白晝,偏有些角落的陰翳......"
"哪個屋簷之下沒有雀鳥啄食?"燕王從袖中取出帕子,輕輕擦拭石凳,"尋常百姓家為半畝薄田都能爭得頭破血流,何況這萬裡江山。"他撣了撣凳麵,示意梁帝坐下,"當年這梁國初立時,陛下不也過來了?"
梁帝捏著袖口金線繡的龍紋,指尖微微發顫:"如寧自小聰慧,如宣又掌著軍中重權......"
"孩子爭鬥,做父母的哪能全怪他們?"燕王折下一片楓葉,在掌心揉碎,"就像這禦花園,若不勤修剪,枝蔓早把路都堵了。"他望著湖對岸搖曳的燈籠陣,"當年晉元帝放任諸王擁兵,最後釀成八王之亂;前朝太祖皇帝定下藩王三年一述職的規矩,不也太平了幾十年?"
夜風卷起梁帝袍角,他盯著石桌上楓葉的紅漬,忽然苦笑:"王爺是說,朕該學著前朝太祖皇帝,把藩王都拘在眼皮子底下?"
"不是拘,是平衡。"燕王撿起塊石子投入湖中,漣漪蕩碎滿湖燈影,"如寧該多去六部曆練,如宣的手上的權力也應當分散一些出去。就像這園子裡的燈籠,錯落有致才能照亮整座園子。"
銅漏聲裡,露水漸重。梁帝望著天邊將沉的月亮,忽覺後頸發涼。燕王解下披風要替他披上,卻見他抬手按住:"明日早朝,便讓太子去兵部。"
廊下燈籠不知何時熄了大半,最後一盞燈影裡,梁帝與燕王並肩而立,二人的影子在青磚上被拉得老長,仿佛要融進漸白的天色裡。
潁陽軍帳內,燭火在沙盤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李時鄴的手指撫過軍報上"望雲山大捷"幾字,重力一敲。紙張上的字跡被汗水洇開些許,卻更顯墨色如血——那是夏國賢王三萬精銳折損過半的慘烈。
"十爺這手都抖了。"軍師景略景先生搖著羽扇輕笑,"當年您與賢王曾在這穎水河對峙三日,也不曾見這般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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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鄴喉間溢出一聲悶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軍報邊緣:"景先生莫要打趣。我那徒兒第一次提槍上馬,便把賢王殺得丟盔卸甲。當年你我與賢王周旋月餘未分勝負,如今太子一戰成名,倒顯得咱們老骨頭不中用了。"他望著沙盤上插著的赤色小旗,眼中泛起淚光,"你瞧這用兵,是不是有王爺當年的影子?。"
景先生收了笑意,目光掃過沙盤上的山川地勢:"太子這招千裡奔襲,以逸待勞,相當巧妙,那賢王準備不足,足以見其撤出望雲山的狼狽。"
李時鄴忽而撫掌大笑,笑聲驚得帳外衛兵探頭張望,"真要硬碰硬,怕是勝算不足三成,太子遠在餘州就能算到,甚不惜體力,冒著被發現的風險,跨越千裡,愣是將勝算提升到五成,尤其是那三千西州軍,誰能想到!"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帶著幾分驕傲與疼惜,"到底是長大了,比為師當年......"話音未落便被咳嗽打斷。
景略見他轉身收拾行囊,羽扇輕敲案幾:"莫不是太子召你去海州?"
"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李時鄴將陌刀背在身上,包裹的粗布緊了又緊,"鄴國東海城的烽火怕是要燒到咱們地界了。"他忽然駐足,望著帳外如鉤的新月,"該我這個老骨頭騎上戰馬了。"
夜風卷著沙礫拍在帳上,李時鄴的影子在月光下挺直如槍。景先生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少年李時鄴也是這般,隨秦王出征。如今青鋒依舊,執刀人卻已鬢染霜雪,而更年輕的鋒芒,正在望雲山上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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