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風雪初霽,南都西北的北水關碼頭覆著層薄雪,空氣裡浸著凜冽的寒意。太子立淵一身玄色錦袍立在棧邊,親自為郭淮送行。郭淮剛與陸之傑交接完北湖水師的卷宗,指尖還沾著墨跡,他身後站著太子妃貞孝,素色披風上落了點未化的雪粒,襯得臉色愈發清潤。
“這才來南都幾日,竟就要走了。”貞惠拉著貞孝的手,眼尾掃過她懷中裹得嚴實的嬰孩,語氣裡滿是不舍,“昇兒這小模樣,姨母還沒抱夠呢。”想當初貞孝懷昇兒,她寸步不離地守著,如今見這孩子眉眼像極了立淵,更是稀罕得緊。
貞孝低頭逗了逗懷中的昇兒,小家夥咂了咂嘴,她溫聲道:“姐姐莫急,來日方長,總有相見的時候。”
貞惠這才想起什麼,從袖中摸出封折得整齊的書信,遞過去時嗬出團白氣:“你看我這記性,渤海來的信,前幾日跟著郭淮忙暈了頭,竟忘了給你。”信封上蓋著熟悉的火漆,貞孝指尖一碰,心頭便暖了幾分。
碼頭外的茶攤已被侍衛悄無聲息地圍了起來,炭爐上的鐵壺正咕嘟冒泡。立淵與郭淮相對而坐,粗瓷碗裡的熱茶騰起白霧,模糊了兩人眼底的神色。
“聽說殿下要動秀水軍?”郭淮先開了口,指尖叩了叩桌麵,“對鄴國用兵的事,臣在路上便聽說了。”他端起茶碗抿了口,目光銳利如鷹,“打算從哪裡登陸?海州?東海?還是滄州?”海州是邊陲,東海是鄴國沿海,滄州則在鄴國都城東都以北,每一處都藏著不同的盤算。
立淵指尖摩挲著碗沿,望著遠處結了薄冰的水麵,慢悠悠道:“我還在斟酌。”他指尖在桌麵上虛點幾下,像是在勾勒地圖,“具體的作戰思路尚未定數,眼下且靜觀其變。”他抬眼看向郭淮,眼底帶了點笑意,“登陸的地方,你說了算。”
郭淮挑眉:“臣說了算?”
“嗯,”立淵頷首,語氣卻沉了幾分,“你的任務是牽製,是震懾——登不登陸,全看時機。”他頓了頓,想起先前用糧草坑了鄴國的事,眸色深了深,“但有一條,大軍的糧草必須護得萬無一失。鄴國人吃了那回虧,保不齊會照貓畫虎,咱們不能栽在同樣的地方。”
郭淮朗聲應下:“殿下放心,臣曉得。”他知道立淵這話的分量,糧草不僅是軍心,更是此番牽製的底氣。
熱茶續了兩回,鐵壺裡的水漸漸涼了。兩人從海州的潮汐說到滄州的地形,又聊起鄴國近來的動向,偶爾提及幾句朝中舊事,笑聲混著茶香漫在雪後的空氣裡,竟驅散了不少寒意。遠處的船已解了纜,郭淮起身時,立淵拍了拍他的肩:“一路保重。”
郭淮拱手,玄色披風在風中一展:“殿下靜候佳音。”
棧邊的貞孝已將書信妥帖收好,見兩人談完,便抱著昇兒朝立淵走去。郭淮與貞惠相攜登船,船槳劃破薄冰,朝著晨霧深處去了。立淵立在碼頭,望著那船影漸遠,指尖還殘留著茶碗的溫度,眼底的笑意慢慢沉成了深潭。
船影沒入晨霧時,立淵伸手攬過貞孝的肩,玄色袍角掃過棧邊殘雪,留下淺淺的痕跡。“走吧,去韓王府。”他聲音裡帶著未散的茶氣,眼底那片深潭已斂去波瀾,隻餘一絲難掩的倦意——昨夜得知之心無法身孕的消息,終究是擾了他一夜安寧。
貞孝抱著懷中熟睡的昇兒,披風往緊裹了裹,輕聲應道:“嗯。”夫婦二人轉身往北,車輪碾過薄雪的聲響在空曠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韓王府的朱門剛開了半扇,便有仆從迎上來。穿過幾重回廊,貞孝抱著孩子往伴花的院子去,立淵則徑直奔了花園——韓王昨夜剛從夏國歸來,此刻想必正在園中透氣。
伴花的屋子離主院稍遠,剛到月亮門邊,一股刺鼻的藥味便鑽了進來,混著草木的腥氣,讓貞孝下意識地側了側頭,護了護懷中的昇兒。屋門“吱呀”開了,伴花迎了出來,袖口還沾著些深褐色的藥漬,見是貞孝,她眼睛一亮,又猛地想起什麼,忙道:“嫂嫂稍等!”轉身旋風似的回了屋,片刻後換了身月白襦裙出來,發間還彆著支銀質藥杵形狀的簪子,方才那身藥氣淡了不少。
“嫂嫂怎麼來了?”伴花笑著迎上前,目光落在昇兒臉上,腳步卻下意識頓了頓——屋子裡的藥味終究是重,怕熏著孩子。她身後的屋內隱約可見層層疊疊的藥櫃,靠窗的案上擺著研缽、銅爐,幾本攤開的醫書旁還壓著曬乾的草藥,這是韓王特意為她辟出的小天地,滿室都是她的心血。
與此同時,韓王府的花園裡,韓王一身墨色常服,正與立淵並肩走在覆雪的石子路上。梅枝上的殘雪偶爾墜落,驚起兩隻灰雀。“夏國那邊,總算鬆了口。”韓王撚著胡須,語氣平淡,“吳夏邊境恢複通商,他們還出了筆銀子,夠全州城修繕城牆了。”
立淵望著遠處假山覆雪的輪廓,由衷歎道:“叔父好手段。”全州城挨著夏國,西南戰亂後一直殘破,這筆銀子來得正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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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王卻擺了擺手,腳下碾過一片凍得發硬的落葉:“若不是你在望雲山逼得賢王不得不退,又在劉建德叛亂裡顯了手段,夏國人哪會這麼痛快?”他轉頭看了立淵一眼,眼底帶著幾分深意,“不過是暫時的妥協,當不得真。”
立淵頷首,正想說些什麼,韓王已先一步提起:“聽說你要動鄴國?”
“還在籌謀。”立淵踢開腳邊一塊碎冰,“郭淮剛去了秀水軍,打算先做牽製。”
“無妨。”韓王步子不停,穿過一道雕花木橋,“隻是有件事得記著——多去你伯父那裡走動走動。”他說的是齊王,執掌戶部,手裡攥著國庫的鑰匙,“西南動亂剛花了一大筆,各地修繕又等著用錢,這會兒要對鄴國用兵,錢糧一事,非得跟你伯父好好磨磨不可。”
立淵眉峰微蹙。他何嘗不知,西南的賬本堆得比案頭還高,各州府的修繕文書幾乎天天往宮裡送,戶部那邊早已是捉襟見肘。“侄兒明白。”
韓王看他神色,放緩了腳步,指著廊下那株老梅:“你伯父雖掌錢糧,卻也不是不近人情。當年你父親還在朝堂時,兄弟倆雖偶有爭執,大事上從不含糊。”他頓了頓,聲音壓得輕了些,“隻是如今不比從前,每一文錢都得花在刀刃上。”
立淵望著那梅枝上含苞的花骨朵,雪光映得他眼底那絲倦意愈發明顯。昨夜得知之心的事還在心頭沉甸甸壓著,此刻聽韓王說起錢糧,隻覺得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兩人踩著雪,繼續往前走去,談話聲被風吹散在梅香裡。
伴花陪貞孝在廊下坐了片刻,不時探頭往花園的方向望,見立淵與韓王仍在梅樹下低語,絲毫沒有散的意思。她轉回頭,看著懷裡睡得安穩的昇兒,眼珠一轉,笑著提議:“嫂嫂,看義父與太子哥哥一時半會兒說不完,不如咱們去幕府山走走?這會兒雪剛停,登高望江北,景致正好呢。”
貞孝正有些坐不住,聞言立刻點頭:“好啊,許久沒去過了。”
伴花小心地接過昇兒,小家夥在她懷裡動了動,小嘴咂了咂,依舊睡得沉。她低頭逗了逗孩子,腳步輕快地往外走:“我去跟義父說一聲,咱們這就動身。”
兩人帶著幾個仆從出了韓王府,馬車一路往北,不多時便到了幕府山下。拾級而上,寒風卷著江腥氣撲麵而來,貞孝攏了攏披風,望著遠處冰封的江麵,雪光映得天地一片素白。伴花抱著昇兒走在她身側,笑道:“你看江麵,多美啊!。”
行至半山腰的觀景亭,貞孝扶著欄杆歇腳,終於忍不住問起:“伴花,昨日叔父說之心……無法生育,到底是何緣由?”
伴花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抱著昇兒的手臂緊了緊,眼神有些閃躲:“這個……”她支吾片刻,見貞孝神色懇切,才低聲道,“我替南都的女眷診治時,從她們那裡聽說,前幾年之心嫂嫂生過病,誤食過一味寒性猛藥,傷了根本。我前天瞧她的脈,胞宮虛寒得厲害,氣血也虧得緊,就像……就像凍透了的土地,撒了種子也發不了芽。”
貞孝倒吸一口涼氣,滿臉震驚:“竟如此嚴重?就不能用藥調養嗎?”
“難。”伴花搖了搖頭,“之心嫂嫂那身子虧得太久,早已不是尋常補藥能挽回的。”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也不是全無指望,義父手裡有些江湖上的偏方,說是能慢慢溫養,隻是耗時極長,能不能成,誰也說不準。”
說完,她好奇地看向貞孝:“嫂嫂怎麼突然關心起她了?她平日裡對你……”之心覬覦後位的心思,府裡人多少都看得出,伴花實在不懂貞孝為何要在意一個處處針對她的人。
貞孝望著江麵上掠過的飛鳥,輕聲道:“她若爭後位,不過是後宮裡的事。可她若沒了子嗣,心思隻會更偏。”她轉頭看向伴花,眼底帶著憂慮,“你想,她既無子女牽製,行事隻會更無所顧忌。不光是我,可雅、將來的朝露,誰能安穩?”後宮之中,子嗣往往是最大的牽絆,沒了這份牽絆,人心便容易走極端。
伴花恍然大悟,隨即又釋然一笑:“也是,不過這些事哪說得準。依我看,不如聽天由命。”她低頭蹭了蹭昇兒的臉頰,玩笑道,“再說了,就算之心嫂嫂真的不能生,嫂嫂你身子康健,將來多生幾個便是。到時候挑個伶俐的過繼給她,不也一樣?”
貞孝被她逗得笑了起來,正要說話,身子卻輕輕晃了一下。伴花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手腕:“嫂嫂小心!”
指尖剛觸到貞孝的脈搏,伴花猛地一頓,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她抬眼看向貞孝,眼神裡滿是震驚,嘴唇動了動,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嫂嫂……你……”
貞孝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她輕輕掙開伴花的手,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極低:“剛查出來沒多久,本想過些日子再告訴大家。之心的事鬨得沸沸揚揚,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替我保密,好嗎?”
伴花這才回過神,連忙點頭,看向貞孝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欣喜與鄭重:“放心嫂嫂,我嘴嚴著呢!”她低頭看了看懷裡的昇兒,又抬頭望著貞孝,突然覺得這山間的寒風似乎都暖了幾分。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點點鋪滿南都的街巷。剛出韓王府朱門,夜市的喧囂便湧了上來——紅燈籠沿著街簷次第亮起,映得積雪都泛著暖融融的光。貞孝攏了攏披風,看立淵解下身上的厚氅搭在她臂彎,指尖不經意觸到她手背,帶著室外的微涼。
“往這邊走。”立淵引著她拐進旁邊的巷子,立刻被一股甜香裹住。糖畫攤子前,老師傅正握著銅勺在青石板上遊走,金色的糖漿勾勒出躍然的鯉魚,引得孩童們踮腳驚呼;隔壁的餛飩擔子支著藍布篷,白汽氤氳裡,老板用長柄勺敲著銅碗,“咚鏘”聲混著吆喝格外熱鬨。貞孝望著不遠處捏麵人的攤子,那裡擺著個粉雕玉琢的娃娃,眉眼竟有幾分像昇兒,忍不住笑了笑。
立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伸手拂去她發間落的一片雪:“想要?”
“不用,”貞孝搖搖頭,指尖劃過腰間係著的玉佩,“就是覺得熱鬨。”他們並肩走著,腳下的青石板被往來行人磨得發亮,偶爾踩到未化的薄冰,立淵便會下意識扶她一把。賣花姑娘提著竹籃走過,籃裡的臘梅沾著雪,香氣清冽;說書先生在茶棚裡拍響醒木,講著黑水城的傳奇,周圍聽眾的叫好聲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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