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仃的指尖還停留在手機屏幕的上傳按鈕上,那條十秒視頻的進度條剛走完。播放量蹭蹭往上跳,評論區有人問:“拍得好,但啥時候修完?”他沒回,把手機倒扣在掌心,轉身朝廠區東側走去。
陽光曬得水泥地發白,綠化帶邊上,五名工人蹲在溝沿抽煙,腳邊工具箱敞著,扳手橫七豎八地露在外麵。施工牌歪在泥裡,寫著“因材料未到,暫停作業”。風一吹,紙角撲棱兩下,像是在擺手。
老周迎上來,聲音壓得低:“水泥管廠那邊說環保限產,全線停了。原定下周三的社區共建活動……要不要推遲?”
劉好仃沒答,彎腰撿起一塊碎玻璃,攥在手裡。玻璃邊角有點鈍,不紮人,像被風磨過。他眯眼看向遠處辦公樓——那盞曾閃過的路燈,現在亮得穩穩的。可這邊,地基晾在風裡,草皮卷了邊,像誰忘了收的地毯。
下午四點,會議室燈亮著。小王剛放完最新輿情報告,投影停在“正麵聲量提升至41”的圖表上。沒人鼓掌。空調吹出的風打著旋兒,把桌上的文件吹得微微翹邊。
“那咱們現在是啥?”小王突然開口,手指敲著桌麵,“外麵信了,裡麵卻動不了。我們是不是在演給自己看?”
沒人接話。財務小李低頭翻賬本:“綠化項目超支12,進度0。”行政小陳補了句:“社區那邊問,能不能拍點新進展。”
劉好仃坐著,從筆記本裡取出那片薄荷葉,輕輕放在桌中央。葉子枯黃,卷了邊,但脈絡還清清楚楚,像老工人手上的繭紋。
“它不綠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可它還在桌上。咱們的活兒,也不能停在這兒。”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筆,寫下三個字:“卡在哪。”
然後轉身,看著每一個人:“明天開始,我不在辦公室等消息了。咱們一塊去查——是材料卡了人,還是人卡了事。”
小王抬起頭:“可社區代表後天就來,我們拿什麼給人看?”
“看停工現場。”劉好仃說,“看空溝,看斷料,看我們卡在哪兒。真話不怕醜,怕裝。”
財務小李翻著預算表:“三個項目都超支,進度卻卡著。要是上麵問起來……”
“那就說真話。”劉好仃打斷,“錢花哪兒了,人去哪兒了,料斷在哪個環節。咱們不推,不躲,不編。”
行政小陳歎氣:“可人家是衝著‘改好了’來的,結果一看,綠化停著,水管還沒接完……”
“那正好。”劉好仃點頭,“讓他們知道,改不是一天的事。信是慢活,修也是慢活。慢不怕,停才怕。”
小王低頭摳著手機殼:“可我們剛讓人信了,現在又拿停工給人看,會不會……前功儘棄?”
劉好仃沒立刻答。他走回座位,拿起那片薄荷葉,對著燈看了看。光從葉脈間透過來,像曬舊的紙。
“前功儘棄?”他笑了笑,“你覺得,人家信的是我們修好了,還是信我們一直在修?”
沒人說話。
“我們不是靠結果活著的。”他把葉子輕輕放回本子,“是靠勁兒活著的。勁兒斷了,信才真沒了。”
小王抬起頭:“可勁兒也得有地方使啊。現在材料不來,人乾坐著,誰也使不上勁。”
“那就查。”劉好仃合上筆記本,“查誰斷的料,查誰拖的審批,查誰把時間卡在半道上。一寸一寸地查,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問。我不信,幾百號人,查不出一個‘卡’字。”
財務小李猶豫著:“可這……算不算把問題往外掀?萬一上麵覺得我們推責……”
“不是推責。”劉好仃搖頭,“是找病根。病根不挖出來,好了也是假的。”
行政小陳小聲說:“可社區那邊,真要來拍,我們總得準備點啥吧?總不能讓人拍一堆人蹲著抽煙。”
“拍工人抽煙也行。”劉好仃說,“拍空溝也行。拍我們開會,拍我們算賬,拍我們查記錄。真實就是素材,不用演。”
小王苦笑:“可真實有時候……挺難看的。”
“難看才真實。”劉好仃看著他,“你覺得,咱們之前被人罵‘裝窮’,是因為窮,還是因為不敢讓人看窮?”
小王愣住。
“現在我們不怕看了。”劉好仃說,“可不怕看,不等於就沒事了。事還在,就得一件件辦。辦不了,就查為什麼辦不了。”
他站起身,把筆記本塞進工裝口袋:“明天早上七點,綠化帶集合。誰負責哪個環節,誰就站到哪個坑邊上。咱們不躲,也不急。但得讓每一分力氣,都落在實處。”
會議結束時,天已擦黑。劉好仃走回辦公區,路過施工區,順手掏出手機,拍了一段空蕩的溝槽。鏡頭掃過歪倒的告示牌、散落的工具、乾裂的泥地。
他打開上傳界麵,標題打了三個字:“還卡著。”
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停了兩秒,刪掉“著”字。
隻留:“還卡。”
點擊發送。
屏幕暗下前,他看見評論區跳出第一條回複:“這回拍的,是真停工?”
他沒回,把手機揣進兜裡,轉身走向廠區大門。
路燈亮成一串,照著空蕩的車道。他走得很穩,右手插在褲兜裡,指尖碰著筆記本裡那片葉子的脈絡。
風從廠區穿過去,吹起一張沒壓住的施工單,紙頁翻飛,落進溝裡。
劉好仃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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