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夜。
渾濁的河水一下下舔舐著碼頭粗大的木樁,那聲音沉悶而粘稠。
周邦彥的身影,一步步,無聲無息地踩在濕滑的浮橋上。
他如今的身份是“啞巴張三”。
一個活在陰影裡的幽魂。
那張被烈火烙下地獄印記的臉,就是他行走於這個活人世界的通行憑證。
讓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會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沾染上不祥。
空氣裡,各種味道擰成一股辨不清的繩索,蠻橫地鑽進人的鼻腔。
魚蝦腐爛的腥味、腳夫們流不儘的汗臭味、爛木頭發酵的酸腐氣味……
還有遠處青樓飄來的、被寒風吹散得隻剩一絲甜膩的脂粉香。
這,就是汴河碼頭的味道。
是底層掙紮求活的味道。
碼頭的儘頭,一艘通體漆黑的烏篷船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靜靜地泊在那裡。
船身無燈無火,隻有船頭用猩紅的漆,刷著一個麵目猙獰的獸首。
兩隻冰冷的銅環眼在夜色中,反射著水麵幽幽的、仿佛能吃人的冷光。
這便是“船火兒”張橫的座駕——“下山虎”。
兩個鐵塔般的壯漢赤著上身,即便在如此寒夜,古銅色的皮膚上也蒸騰著淡淡的白氣。
他們身上虯結的肌肉像是用鐵水澆築而成,僅用一根手腕粗的麻繩,便攔住了周邦彥的去路。
他們的眼神,比汴河冬月的風更冷,更硬。
“此路不通。”
其中一人開口,聲音像是兩塊粗糲的石頭在互相摩擦,不帶一絲感情。
周邦彥沒有說話。
沉默,是他最好的偽裝。
他隻是緩緩抬起手,將藏在袖中的手指伸出三根,在自己的左肩上,極富韻律地,輕輕敲擊了三下。
一長。
兩短。
這是十年前,拱聖營尚在,他父親周禦,與眼前的“船火兒”張橫,在一個大雪封喉的寒夜,用一壇能燒穿喉嚨的烈酒和半條人命的交情,定下的最高等級的暗號。
知道這個暗號的,世間本應隻有他們三人。
那鐵塔般的漢子,眼神驟然一縮!
他臉上的橫肉猛地抽動了一下,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疑惑,還有一絲毛骨悚然的戒備。
他死死盯著周邦彥鬥笠下的陰影,目光如刀,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刮下一層皮來,看清他的骨頭究竟是什麼顏色。
良久,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等著。”
他轉身一躍,動作看似笨重,落地卻悄無聲息,穩穩地站在“下山虎”的甲板上,掀開船簾鑽了進去。
片刻之後,那厚重的船簾被一隻粗糙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掀開。
一股濃烈得幾乎能將人熏醉的酒氣和肉香,混合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迫人氣息,如同一堵無形的牆,狠狠拍在周邦彥臉上。
一個同樣身材高大,但氣息更為沉凝如山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粗布短打,卻被他穿出了一股將軍披甲的氣勢。
他的臉上,有一道從眉角斜劈至嘴角的刀疤。
那刀疤隨著他的呼吸,像一條活著的紫紅蜈蚣,在輕輕蠕動,猙獰而凶悍。
他就是張橫,人稱“船火兒”。
一個跺跺腳,能讓汴河水倒流三分的狠角色。
張橫的目光銳利如鷹,在他的注視下,尋常人恐怕連站穩都難。
他上下打量著周邦恩,眼神最終落在他那張被偽裝成毀容的臉上,眉頭緊鎖。
“閣下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每個字都能在空氣中砸出一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