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樓頂層,天香閣。
方才因軍議而繃緊的肅殺之氣,隨著雷橫、張順、不良帥等人的離去,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徒留下一室死寂。
那張巨大的汴京城防沙盤,在幾盞防風燈籠的映照下,如同一頭匍匐在陰影中的巨獸,無聲地等待著被鮮血浸染。
周邦彥站在沙盤前,方才那股運籌帷幄、號令三軍的統帥氣勢,如同退潮般從他身上迅速剝離。
他的身形猛地一晃,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近乎透明的灰敗。額頭上,一層細密的冷汗瞬間沁出,沿著鬢角滑落。
“燃魂三針”強行催發出的清明與精力,正在飛速流逝。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仿佛要將他靈魂都碾碎的疲憊與劇痛。
他終究,隻是在強撐。
“邦彥!”
一聲帶著驚惶的低呼,李師師疾步上前,穩穩地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的指尖,觸碰到他滾燙得嚇人的皮膚,那灼人的溫度讓她心中猛地一痛,像是被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了進去。
“你瘋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抖和怒意,那雙一向清冷的鳳眸中,第一次燃起了近乎失控的火焰。
“你的傷,你的毒……你根本撐不住!你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賭!”
周邦彥沉重地靠在她的肩上,貪婪地呼吸著那份夾雜著淡淡梅香的、久違的柔軟與溫暖。
一股“燃魂針”催發出的、生命被灼燒的焦糊氣,混著濃重的血腥味,狠狠刺入李師師的鼻腔,讓她心如刀絞。
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澀而虛弱的笑。
“撐不住,也要撐。”
他的聲音很輕,很虛弱,卻像一根釘子,異常堅定地釘在李師師的心上。
“這道血詔,是陛下的陽謀,也是我的陽謀。”
“他拿全城百姓的性命賭我周邦彥的忠誠,我便拿自己的命,賭他最後一絲尚未泯滅的良知。”
“師師,你看,”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沙盤上那代表著萬家燈火的微縮模型,“這座城,現在是我的。城裡的百姓,也是我的。”
“我不能退,也退無可退。”
一句話,讓李師師眼眶瞬間紅了。
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字字泣血,句句誅心。可理智,終究戰勝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情感。
她咬著牙,一言不發,用儘全身力氣,攙扶著他,一步一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將他挪到窗邊的軟榻上坐下。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
紛紛揚揚的雪,像一場盛大的葬禮,將整個汴京城,都染成了一片素白,也掩蓋了這座城市下,即將噴湧而出的鮮血與殺機。
“你把最精銳的拱聖營舊部都派給了我,那你自己呢?你身邊,連一個護衛都沒有!”李師師的聲音裡,滿是無法掩飾的擔憂和後怕。
“我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周邦彥笑了笑,指了指樓下那些密密麻麻、如同鐵桶般將樊樓圍住的殿前司禁軍。
“雷橫把殿前司最忠於陛下的三千人,都留在了這裡。現在的樊樓,固若金湯,比皇宮,還要安全。”
李師師知道他說的是場麵話。
真正的危險,從來都不是來自明麵上的刀槍,而是來自暗處的冷箭與毒藥,來自那深不可測的人心。
她沉默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觸手冰涼的白玉瓷瓶,遞到他的麵前。
“這是不良帥臨走前,硬塞給我的。”
她的聲音有些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喉嚨。
“他說,你體內的劇毒,隻是被‘血菩提’暫時壓製。一旦情緒激動,或是內力消耗過度,隨時都可能再次爆發,神仙難救。”
“這瓶藥,叫‘鎮魂釘’。它救不了你的命,隻能像釘子一樣,暫時把你這口要散的魂,強行釘在肉身裡。一旦藥效耗儘,反噬會比現在痛苦十倍,神仙難救。而且……”
她的聲音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
“它會放大你心中最暴虐的殺意,讓你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這是……飲鴆止渴。”
三天。
周邦彥看著那瓶藥,眼神黯了黯。
耶律乙辛,那位遼國的南院大王,會給他三天的時間嗎?
恐怕,連三個時辰,都是奢望。
他沒有絲毫猶豫,從李師師顫抖的手中接過藥瓶,倒出兩粒,直接仰頭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