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二號車車廂後已經聚攏了大概二十多個平民,熙熙攘攘的顯得有些嘈雜。
張涵後背抵著冰涼的欄板,聽見身後傳來駕駛證塑料封皮的窸窣聲。
戴棒球帽的老李正把那張1998年的貨運準駕證往掌心按,照片裡的年輕人穿著藍白條紋衫,領口彆著朵不知誰插的野花,笑得像剛吃完一碗油潑麵。
“您這證件比我家灶台還老。”穿超市工作服的老周探過頭,工裝胸前彆著褪色的工牌,他手裡攥著半張超市促銷單,背麵記著家人的身高尺碼,“我去年還在生鮮區搬凍貨,這會兒倒是當上兵了。”
老李沒抬頭,拇指碾過照片上自己二十年前的眼睛:“就單單你一個?我跑川藏線那年,車鬥裡能捎兩筐青蘋果給婆娘,雀兒山的兵哥見了直拍我車門,說‘老李你這是給哨所送春天呢’。”他敲了敲欄板上生鏽的鐵管,“上個月在g7高速啃冷饅頭,服務區老板斜著眼瞅我,說‘你這車比我爸的二八杠還破’,現在倒好,破車配破人,都成‘機械化步兵’了。”
角落傳來扳手敲打金屬的脆響,臨時被任命為連部維修兵的鉗工老陳正蹲在彈藥箱旁撬焊疤,工裝褲口袋露出半截斷齒的鋼鋸條:“拉倒吧老李,你那蘋果要是現在捎,早被當‘資敵物資’充公了。”他吐掉嘴角的草莖,盯著欄板上歪扭的“壁水市預備役”漆字,“瞧見沒?這漆刷得比我徒弟焊的支架還爛,明兒老子得帶罐機油來,省得這破鐵欄凍僵了卡脖子。”
蹲在陰影裡的王貴林突然開口,聲音像被凍硬的麻繩:“唉,也不知道要拉到哪兒去……”他搓著皸裂的手掌,指縫裡卡著未洗淨的泥漿,“去年在老家種地,政府說‘政策下鄉’,補貼發了兩袋化肥,還沒等收成呢……”他喉結動了動,盯著自己磨破的袖口,“前幾天才從雲林縣渡口逃出來,這會兒倒被‘政策’征了壯丁。”
“等急了吧?”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上尉軍官的作戰靴碾過滿地煙蒂,鞋跟踩滅幾星暗紅的火星,手裡的花名冊被寒風吹得嘩嘩翻頁:“三營九連一排,應到21人,實到21人…”他的手指每劃過一個人的名字,就抬頭看向站在車廂後的每一個平民,“都挺齊整啊,種地的、開貨車的、搬凍貨的,湊一塊兒能開個百貨商場了。”
王貴林突然往前擠了半步,工裝褲口袋裡露出半截粉色頭繩:“長官,您說的裝備啥時候發?我閨女還在第三中學沒疏散呢…”
上尉的目光掃過他的褲兜,突然笑了一聲,卻沒接話。
“長官,當兵的時候不是說優先解決咱們家屬的問題嗎?”王貴林硬著頭皮繼續詢問道。
上尉的目光在那截頭繩上頓了頓,嘴角扯出個笑,手指卻在槍套上敲了兩下。他轉身時戰術腰帶擦過卡車擋板,金屬扣環發出輕響:”優先解決?這事兒該找穿警服的,不是找穿軍裝的,中央下發的政策都明確說明了,士兵家屬的安置以及疏散工作由當地政府的警察局,還有民政單位負責。”
“那長官能不能幫我問問?”王貴林還想再問,旁邊士官的對講機突然滋啦作響,那枚民兵胸牌歪在鎖骨下,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露出裡麵沒扣好的白襯衫領口,領口邊緣還沾著點沒洗掉的機油。
“連長,主乾道又封了。”士官的對講機天線滴著冰水,順著戰術腰帶直流,“交警剛在頻道裡罵娘,說從渡口來的難民把中山路堵成了菜市場,有輛拉著產婦的三輪蹦子卡在路障中間,司機跪在地上給執勤的磕頭…”他偷瞄連長腰間的空槍套,喉結滾動,“防控辦下的死命令,沒加蓋‘軍事運輸’章的車一概不放行。”
“又他娘戒嚴?”上尉低聲罵了一句:“封路理由呢?總不能說怕老百姓跑太快,驚了城裡的老鼠吧?”他突然扯鬆領口,扭了扭脖子:“昨天師部剛說‘有序疏散’,今兒就拿鐵絲網封主乾道,當老百姓是圈裡的豬仔?”
士官壓低聲音,身體擋住身後士兵的視線:“說是為了維持城內秩序,可咱都清楚……”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對講機開關,“昨夜在訓練基地周邊的住宅區抓了八百七十多個難民,全是攥著身份證想逃出城的。”
上尉突然把花名冊摔在卡車擋板上,紙頁拍在“壁水市預備役”的歪斜漆字上:“放他娘的狗屁!感染者還在百公裡外啃樹皮,自己人倒先把路封死了!”他抽出鋼筆在地圖上畫了道歪線,“哪條道能走?”
“貨運通道,得繞老糖廠。”士官趕緊翻開筆記本,紙頁上記著用歪扭箭頭標出的路線,“但糖廠後頭的鐵路橋洞結冰了,上周有輛運煤車在那兒打轉,把路麵啃出個半人深的坑。”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五輛車中的唯一一輛皮卡:“要不要讓二排的破皮卡先探路?他們的車比較輕,開慢點,應該沒事。”
“行吧,讓二排的卡車先探探路,這些新兵蛋子也該拉去駐地了。”上尉拍了拍卡車擋板,鐵皮發出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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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聽好了,你們所有人現在都被征調到了第239機械化步兵旅,我們的駐地不在這裡,改在西城郊外的倉儲區,裝備在倉庫現領。”他把手放在槍套上,目光掃過所有難民:“現在登車,按花名冊順序坐,誰要是敢把屁股擱在彈藥箱上,老子就讓他用牙啃乾淨槍管!”
“上車!快點上車!”持811步槍的士兵用槍托敲著尾廂鐵門,槍管上的防滑紋磨得發亮,槍口不小心磕到穿灰夾克男人的肩膀,後者縮了縮脖子,懷裡抱著的水壺“咣當”撞在木箱上。
引擎在轟鳴中啟動,尾氣從排氣管噴出,混著柴油味的濃煙湧進尾廂,有人低聲咳嗽,有人用袖口捂住口鼻,車廂裡的對話聲突然清晰起來。
老陳鬼頭鬼腦的向外看瞅了瞅:“倉儲區?那不是咱去年卸貨的地方嗎?牆根下全是老鼠洞。”
老李把駕駛證塞進製服內袋,尼龍布料磨得證件邊緣發毛:“管他老鼠洞還是老虎窩,隻要發把真槍就行。”
剛剛爬上車輛後備箱的王貴林的手指頓了頓:“也不知道到底發不發,怕的就是光發槍,不發子彈,我猜恐怕是要等到上戰場了才發給咱們子彈啊!”
張涵被推搡著爬上尾廂,車廂裡擠滿了裹著五花八門棉襖的男人,有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也有套著校服的學生,領口還彆著沒扯乾淨的校徽。
“讓讓,借過。”張涵拽著鐵欄想找個能落腳的地方,坐在木箱上的中年男人抬頭,眼神掃過他滲血的褲腿,渾濁的眼球動了動,像塊蒙了灰的玻璃。
男人往旁邊挪了半個屁股,讓出的縫隙裡還帶著他體溫的餘熱,可當張涵道“謝謝哈”時,他卻依舊盯著自己的鞋子。
斜前方的王貴林正呆呆地看著醫療站的方向,他的老婆腳上得了凍瘡,現在還在接受治療,這一彆不知是永彆還是暫時的離彆。
“人數對嗎?”上尉在車下吼了句,士官舉著花名冊挨個點數,手電筒的光斑掃過每張麵孔:有胡茬未剃的出租車司機,有攥著電工膠布的汽修工。
“齊了!”士官的對講機發出刺啦聲。
“登車準備出發。”上尉突然從褲兜摸出個塑料袋,裡麵裝著歪歪扭扭的臂章,逐個扔到卡車後備箱內:“自己拿,裝甲車加步槍的圖案,甭嫌棄醜,彆到時候讓憲兵給抓著了,稀裡糊塗的給你槍斃了。”
王貴林捏著臂章歎氣,布質邊緣磨得發毛:“我婆娘還在醫療站治凍瘡,說好了醫完就地當護士……”他突然湊近張涵,壓低聲音,“你說那幫護士,連針都拿不穩,到了前線能活過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