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晚報的老樓蹲在城南舊街深處,像截被歲月煙熏火燎又遭風雨啃噬的枯樹樁。
牆皮斑駁,露出底下暗紅的陳年老磚,磚縫裡滋著黃綠苔蘚。
樓裡終年纏著股複雜味兒:廉價油墨的刺鼻、積年老賬紙張的黴朽,混著散不儘的劣質煙草氣。
它們滲進每一寸木頭鐵皮,成了老樓的一部分,吸口氣都帶著沉甸甸的年頭。
崔夜縮在頂樓資料室的最角落,像隻被遺忘的耗子。
頂天立地的鐵皮櫃排成冰冷的峽穀,櫃身布滿黃鏽劃痕,不少櫃門歪斜變形,露出裡麵鼓鼓囊囊、硬牛皮紙捆紮的卷宗。
灰塵在懸吊的昏黃燈泡光柱裡飄浮,地麵覆著絨毛。空氣滯重粘稠,摻著紙張老化的酸腐氣,悶得人胸口發沉。
他剛過二十五,眉宇間還殘餘沒磨平的棱角,眼底卻沉澱些不相稱的灰。
手裡這份過期檔案索引整理的活計,枯燥得讓人打瞌睡,是副主編老黃明著“磨性子”、實則發配的差事。
半年前他捅破城外黑煤窯死人的事,讓報社收了“茶水費”的老油子下不來台,殺雞儆猴。
“熬著吧,小子,乾這行兒,棱角太利活不長。”老黃拍他肩膀時的話和指縫裡的煙味,仿佛還粘在衣領上。
崔夜沒應聲,把那遝發黃紙重重往掉漆的破桌上一墩,揚起點灰。
他爹崔衛國,晚報的老人兒,記者生涯最後沒了音訊的懸案,就是那諱莫如深的“八七年奘鈴村集體癔症事件”。
市局檔案室封得嚴實,報社這邊,也就剩這些積年舊報和老資料庫。彆人當懲罰,他倒有幾分鑽進來刨根問底的心思。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雨,豆大的雨點劈啪砸著蒙塵的窗玻璃,很快連成線,水流蜿蜒爬行,割裂灰蒙蒙的天。
室內光線愈發昏暗,燈泡滋滋響,鎢絲暗紅,隨時要熄,把鐵皮櫃的影子拉長扭曲在牆上地上,像沉默蹲伏的巨怪。
濕冷的空氣順著窗縫往裡鑽。
崔夜搓搓凍僵的手哈口氣,目光在編號混亂的老鐵皮櫃上遊移,指尖停在最角落最破爛的一個上,把手鏽蝕得幾乎與櫃體融為一體,鎖孔也是歪的,布滿銅綠。
他試探性地拽了一下門把手,紋絲不動,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加了幾分力氣,老舊合頁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哐啷!”
櫃門帶著一股濃重的塵封氣味被他強行拽開。
裡麵塞滿牛皮筋捆紮的卷宗,積灰沾網,紙頁脆黃卷邊。角落有件東西不一樣。舊報紙後麵,露著灰黃麻布的一角。
崔夜撥開報紙堆,伸手往裡掏。入手是塊硬實的長方形物件,分量不輕。
抽出來,一層粗糙泛黃變脆的黃麻布緊裹,細麻繩捆了幾道死結,還帶著點若有若無的……土腥氣混陳年樟腦丸的怪味。
土腥?樟腦?崔夜的神經被挑動。指甲摳斷朽脆麻繩,剝開布滿灰塵的麻布。
裡麵是塊硬實瓦楞紙板,無標識。夾在中間的,赫然是張老式黑白底片!
邊緣毛糙卷曲,年代久遠。昏黃燈光下,乳劑層灰暗,影像模糊難辨。隻隱約看出個端坐著的、穿寬大衣袍的人形輪廓,周遭圍著某種框架。
崔夜湊近細看。
那輪廓不像活人穿著,倒像紙紮店給死人備的……寬大僵硬的衣袖,模糊頭飾……一股怪異感爬上心頭。指腹撚過底片邊緣的顆粒感提醒他,這不是幻覺。
紙板上,靠近邊緣的地方,一行褪了色的藍墨水字跡潦草得幾乎辨認不出:
【87.庚子.奘鈴參考?】兩個字模糊不清。
“87年”、“庚子”、“奘鈴”!
這幾個字烙鐵般燙了崔夜一下。父親!八七年奘鈴村!苦尋的線索竟以這種方式出現?心跳加速,呼吸緊促。
他捏著底片,快步穿過沉默如墓的鐵皮櫃,走向走廊儘頭幾乎廢棄的“暗房”。
推開漆皮剝落的沉重門,更刺鼻的化學味撲麵而來。
那是顯影液、定影水、福爾馬林的混合體。狹小房間隻在側上方懸著盞幽暗紅燈。
紅光勉強照亮水泥舊水槽和斑駁木桌。水龍頭滴答,鐵皮桶裡泡著廢相紙。空氣凝滯,紅光將一切染上妖異血色,如同置身古老生物內臟。
幽閉壓抑。
崔夜拿起堿漬斑斑的白搪瓷盤,小心倒出黑褐色顯影藥水。戴上橡膠手套,夾住底片,緩緩浸入冰冷藥水。
他倚著冰牆,望向牆上停擺蒙塵的老鐘。窗外雨聲嘩嘩,更襯得暗房死寂,隻剩自己粗重的呼吸。
時間流逝。藥水與底片反應。平靜液麵起了變化,乳白區域褪去,影像輪廓緩緩浮現……
先是模糊的框架——像頂轎子?轎身花紋繁複怪異。接著端坐的人形清晰。衣著頭飾……繁複累贅,紙紮感濃烈!
崔夜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這是個紙新娘!端坐在一頂紙紮的轎子裡,他幾乎能想象出那種僵硬、慘白、毫無生命氣息的麵孔和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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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滋……”
一聲輕微卻令人頭皮驟然發緊的聲響!
像冷水滴進滾油,像毒蛇在草叢裡摩擦草葉!
崔夜猛地站直,目光鎖死瓷盤!聲響正來自顯影液!
原本緩慢變化的液麵,毫無征兆地冒起細密粘稠氣泡!鼓脹破裂,發出短促“啵”聲。不像化學反應氣泡,倒像……底下有粘稠物在加熱沸騰?
滋滋聲加劇,氣泡爭先恐後翻滾,藥水瞬間煮開。濁浪翻滾!
一股無法形容的、極其濃烈、極其霸道的鐵鏽與腐敗內臟混合的腥氣,轟然炸開。瞬間充斥了整個暗房狹窄的空間,強勢地壓過了原本的化學藥水。
崔夜臉色煞白,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喉頭湧起強烈的嘔吐感。
這氣味他印象深刻——小時候過年跟著大人去看宰豬,滾燙的、新流出的、還冒著熱氣的大盆豬血!就是這種直衝腦門的、濃稠得化不開的鐵鏽腥甜!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脊背“砰”地撞在冰冷堅硬的水槽邊緣上,刺骨的涼意讓他稍微回了點神。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撞擊著肋骨。這超乎常理的詭異場麵讓他頭皮陣陣發麻,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
幽紅燈光下,沸騰藥水如邪惡胎床。濁浪起伏間,底片影像載沉載浮,模糊臉孔被拉扯變形!
崔夜強忍著令人窒息的腥氣和強烈的不適感,屏住呼吸,硬著頭皮湊近去看。
汗水滑進眼睛裡,帶來刺痛的灼燒感。他終於看清了——藥水沸騰的核心點,似乎正是那紙新娘麵部的位置!
漫長的煎熬後,沸騰減弱,氣泡稀疏,渾濁沉澱澄清,歸複死寂平靜。
當最後幾個氣泡“噗嗤”破裂,整個搪瓷盤中的藥水重新變得透明。那張底片也如同被獻祭完後的祭品,安靜地沉在盤底。
崔夜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用鑷子,指尖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底片從藥水中夾出。殘留的藥水順著底片邊角滴落,滴答作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將底片輕輕拎起,湊到暗房那唯一的紅色燈光下,幾乎是顫抖著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