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在指尖的半片指甲像塊燒紅的烙鐵,激得陳三郎猛地縮回手。
那滑膩陰冷的觸感和濃烈的腥氣,死死貼著他的指尖皮肉。
就是這玩意兒,粘在阿娘那隻破陶碗上,泡在供桌那壇瘮人的酒裡!現在又像長了腿,陰魂不散地掉到他脖子後麵!
祠堂大殿裡,四個戴著牛頭馬麵的“陰差”踏著那扭曲的禹步,手中烏沉沉的鎖鏈嘩啦作響,正朝著他藏身的這排廂房方向圍攏過來。
鎖鏈碰撞銅鈴的叮當聲混在急促的催命鼓點裡,催得人頭皮發緊,寒氣順著脊梁溝亂竄。
上麵那個戴著白無常麵具的吳老七,三尺長的猩紅舌頭垂在肚臍上,上麵密密麻麻的黑色生辰八字在幽藍的燈火下直晃人眼。
跑!陳三郎腦子裡隻剩下這一個念頭,身體比念頭更快。他一擰身就想撞破廂房的板門往外衝,管它外麵是刀山還是火海!
“這邊!傻子!”一個急切又壓抑到極點的聲音,幾乎是貼著地麵鑽進耳朵。聲音來自牆根那片最濃的黑暗裡。
陳三郎猛地刹住腳步,扭頭看去。
牆根根腳下,幾蓬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荒草後,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雨水把粘在她額前的濕發糊在臉上,更襯得那臉一點血色都沒有。但她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像是燒著兩團幽幽的火苗。
阿榕!
這丫頭竟然沒死,也沒像寨子裡其他人一樣變得麻木呆傻!
陳三郎認得這張臉,認得她發間歪歪斜斜彆著的那朵褪色紅絨花。
十年前他犯事被吳老七罰跪祠堂,後半夜餓得前胸貼後背,就是這個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片子,偷偷繞過戲台子,把個烤得滾燙的紅薯塞進他手裡。
“快!走水溝!”阿榕壓低聲音急吼,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抖,不是凍的,是怕。
眼看四個牛頭馬麵就要圍攏,高台上白無常麵具那黑窟窿似的眼洞似乎也朝這邊斜了一下。
陳三郎哪敢再猶豫,貓腰就往牆根撲。阿榕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手勁兒大得驚人,也冰得刺骨。
她拖著陳三郎像個滾地葫蘆,三兩步就躥進了廂房和祠堂大殿側麵相連的那條狹窄過道。地上全是爛泥,雨水混著黑乎乎的汙泥直沒腳踝。
過道儘頭連著間堆放破鑼爛鼓的小耳房,門虛掩著。阿榕撞開門,一股積年的灰塵混著乾草爛木頭的氣味撲麵而來,嗆得人直咳嗽。
“啪嗒!”阿榕反手熟練地把門插上,又從旁邊拎過一根歪斜的條凳死死頂住門板。
做完這一切,她才像耗儘了力氣似的,背靠著門板滑坐下來,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頂門的條凳,仿佛外麵隨時會撲進一群吃人的惡鬼。
“吳老七……吳老七往酒裡摻屍油!”
阿榕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上個月暴斃的李木匠,你還記得嗎?他媳婦,春喜姐……難產那晚,接生婆說給她喝了安胎酒提氣!就是祠堂的酒!那天晚上,春喜姐屋裡就……”
她說不下去了,身體篩糠似的抖起來,雙手在滿是泥土灰塵的神龕底座後麵摸索。
那神龕供著個掉了漆的不知名土地牌位,早已蒙了厚厚的黑灰。
阿榕摸索了片刻,指甲摳進木板縫裡,猛地用力一扳,竟然掰開一塊活板!
她顫巍巍地從裡麵掏出一個油布小包,打開,裡麵是個拳頭大小的粗糙黑陶壇子,壇口封著半乾發黃的泥巴。
“就是這壇……那晚春喜姐剩的……”阿榕把壇子塞給陳三郎,自己卻像是怕沾到什麼臟東西,抱著肩膀往後縮了縮。
陳三郎接過壇子,入手冰涼沉重。
他想都沒想,直接用指甲扣開壇口邊緣已經鬆脆的泥封。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猛地衝出來——是那種最劣質發酸的糯米酒味,但中間又裹著一股濃重的油膩感,像肥肉餿掉又混合了生豬肉在太陽底下暴曬後那種油哈喇子味兒,底下還埋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腥氣!
壇底鋪著一層沉甸甸的褐色酒渣,幾個物件半埋在渣子裡。
三枚磨得發黑的銅錢,粘著暗紅色的、早已乾涸的汙垢。陳三郎忍住惡心,從旁邊地上摸了根斷掉的枯草莖,伸進去撥弄。
一枚銅錢被挑翻起來,露出了穿孔的方眼。隻見那方眼裡,赫然塞著一小撮卷曲細軟的絨毛——微微帶著點胎裡的乳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