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侍立湖畔,負責接見、通報,見有人過來,趕忙上前相迎,執禮甚恭:“見過陸大人、張公公、毛大人!”來者有三人,除了陸炳和張佐,還有一名花甲年歲的老者,身著二品官服,須發灰白,蒼老麵容不掩大氣五官,舉止持重,氣態內斂。此人姓毛名伯溫,時任兵部尚書,人稱“第九極”,入仕三十餘載,履曆豐富,生平有兩大事跡最是為人稱道。
元末明初天下第一教白蓮教,同明太祖朱元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朱元璋平定天下後,白蓮教順應時勢主動示好,積極響應朱明朝廷各項政令,教派也因此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眾多支派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無為教、龍華教、金禪門等實力強勁的支派。教派如王朝,盛極而衰,久而久之,弊端顯現,支派坐大,總教式微。人的欲望是無窮的,有人不甘人下,這種不甘人下不僅僅是支派對總教,也包括支派內部和總教內部;有人劍走偏鋒,為了改變這種身處人下的格局,人性的陰暗麵暴露無遺,原本的欣欣向榮、朗朗清明隨之變作了烏煙瘴氣、藏汙納垢,無為教無疑是當中最具代表性的。楊斷北通過弑殺師父、戕害同門奪取教主之位,將人性的醜惡展現到極致。
嘉靖八年,毛伯溫奉旨巡撫山西,恰逢白蓮大會。白蓮總教主李午試圖重振總教雄風,肅清教派蕪濫,修複與朱明朝廷的關係,號召各大支派於山西崞縣召開白蓮大會。除了遠遁北蒙的無為教和同嚴氏父子達成互助關係的龍華教未出現外,其餘支派悉數到場。李午做了充分的準備,私下裡還跟朱明朝廷達成了共識,不料有人暗中攪局,使得一場原本意圖積極的整頓大會,變成了屠殺大會,世稱“白蓮血會”。
白蓮教有“佛神王尊”四大絕頂高手:佛者,白蓮總教主“白蓮佛”李午;神者,無為教主“無極神君”楊斷北;王者,龍華教主“閻王”閻浩;尊者,金禪門主“禪尊”金禪中正,其中楊斷北和閻浩又合稱“淨土二蓮”。
毛伯溫為配合朝廷行事,手提六大名刀之一的“秋水三尺”,隻身赴會,先後力戰金蟬中正、李午,堪稱驚天動地,成功為朝廷爭取了調動兵馬的時間。自此,毛伯溫名聲大噪,得“第九極”之名,意為比肩“神州八極”。而這場“白蓮血會”也成為了一個轉折點,使得白蓮教各大支派徹底站到了朝廷的對立麵。隨後各地暴亂頻發,朱厚熜耗時多年,投入了大量武力才抑製住了大局。
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
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此詩名為《送毛伯溫》,作者是朱厚熜。嘉靖十九年,毛伯溫奉旨率軍平定屬國安南內亂,駐軍於國界,隻身深入,不費一兵一卒就平息了這一亂局,當然其中的過程還是非常艱難曲折的。
黃錦在龍舟上輕輕擺手,陳洪在湖畔會意點頭,道:“三位大人,萬歲爺還要些許時候才能召見三位大人!”陸炳三人口稱無妨,麵帶恭順,心急如焚。
半個多時辰後,黃錦抬眼觀日,躡步走到朱厚熜身畔,道:“皇上,時辰到了。”
“嗯。”
“啟稟皇上,陸大人、張公公和兵部尚書毛大人正在岸上等候您的召見。”
“嗯。”
黃錦衝湖畔招手,陳洪躬身作請:“萬歲爺召見,三位大人請!”
兩名錦衣衛劃著一葉扁舟,載著三人緩緩駛向龍舟。
黃錦道:“陸大人請先上來,張公公、毛大人請稍候。”
陸炳登船跪地,道:“微臣拜見皇上!”朱厚熜道:“嗯,起來吧。”陸炳跪地不起,道:“微臣無能,仍未查出墨煙海身在何處、所謀為何,請皇上責罰!”
半晌之後,黃錦傳話道:“張公公,皇上有請。”
“有勞黃公公。”張佐依言登上龍舟,跪地行禮,“奴才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奴才辦事不利,懇請聖上降罪!二十三名聯名建議舉辦佛門大會的官員,奴才已派人暗中監視多日,至今仍未發現任何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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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半晌,毛伯溫終得召見,雙手呈遞一摞信箋,道:“啟稟皇上,邊關急報,橫貫河套、陝西、山西、北直隸、河北、遼東的整個北方防線,一天之內多達二十九處關卡相繼遭到東蒙六部小股部隊的襲擾!”
曆時許久,大部分時間都是陸炳三人在作彙報、請示和建議,朱厚熜從始至終神情平靜,隻是偶爾置評、調整、吩咐幾句。待到三人走出西苑,西天已是一片昏黃的餘韻。
按權位高低,陸炳最先打馬離去,張佐正要上馬,毛伯溫道:“張公公請留步!”
張佐道:“毛大人有何指教?”
“張公公言重了,‘指教’二字老朽愧不敢當!”
“嗬嗬嗬,毛大人過謙了!”
“麵聖多時,不知不覺就到了晚膳時候,張公公若不嫌棄,老朽想邀張公公吃個便飯!”
張佐的心思是何等的玲瓏,當即猜出對方用意,暗作權衡,稍作猶豫,點頭道:“那咱家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多謝張公公賞光,請!”
毛伯溫武功卓絕,才華出眾,官品中上,仕途多舛,大起大落,直到年近花甲平定安南內亂,方才真正得到朱厚熜的賞識和重用。他非常清楚自己這一身的功名得來有多麼不易,如今他隻想順順利利、安安穩穩再做幾年官,不求大功,隻求無過,能在後人口中博得片語讚頌,也為子孫後代多謀些福祉。
張、毛二人進到棋盤街上的一座酒樓,要了間清靜的雅間,點了桌精美的酒菜。
酒過三巡,毛伯溫遣退隨從,切入正題:“老朽愚昧,近來多有困擾,煩請張公公為老朽指點迷津!”說話間,悄無聲息地從桌底下遞出一隻木匣,輕輕揭開一角,便於觀看。
張佐隨意一瞥,內裡裝著一摞整齊的銀票,故作未見,不動聲色飲儘盞中酒。
毛伯溫道:“承蒙皇上厚愛,同儕扶持,老朽方能忝居於正二品兵部尚書,這份恩情,老朽感激涕零,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皇上萬一!”
“毛大人赤膽忠心、精貫白日。”張佐話講的好聽,表情則似笑非笑,眼神頗具玩味。
毛伯溫看在眼裡,聽在耳裡,明在心裡,道:“老朽汗顏,說到赤膽忠心、精貫白日,唯有張公公才擔得起這般評價。實不相瞞老朽都這把年紀了,能坐上這正二品的兵部尚書,早已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盼著既能為皇上分憂解難,在任上也能一切順遂,他日得以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哦?毛大人春風正盛,尚知激流勇退,這份胸襟著實叫咱家欽佩!”
“張公公謬讚了,老朽鼠目寸光,哪有什麼胸襟可言?”
張佐淡淡一笑,淺呡盞中酒。
“張公公素為老朽所敬重,張公公的好老朽會一直銘記在心。”
“能讓毛大人念著好,咱家倍感榮幸。”
“哪裡哪裡,老朽惶恐。”
張佐手握木匣,毛伯溫懸心回落。
“皇上才智冠世,聖明無雙,奈何老朽愚鈍粗鄙,終究是悟不到聖心真意,大大辜負了皇上隆恩!”
“毛大人以為江山社稷首要為何?”
“首在人心。”
“宗教傳承呢?”
“亦在人心……”
“毛大人飽讀聖賢書,學富五車,各中至理了然於胸,遠非咱家所能比擬。”
毛伯溫證實了他最不想證實的事情,心中一片冰涼,暗歎道:“早在年初,我就奉了皇上密旨暗中調整京畿布防,尤其是針對潭柘寺一帶。還道是……嗬嗬嗬,什麼以佛會之名,借佛門之手,誘使殘存各地的餘孽以及彼時風頭正盛、蠢蠢欲動的無為教齊聚潭柘寺,圍而殲之;什麼以‘嘉靖佛典’教化群僧,徹底肅清佛門蕪濫,重塑佛學金身,還佛門以朗朗清明……宗賢兄、文蔚兄,這一切都不過是我等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
張佐察言觀色,道:“此一時,彼一時,世事皆無定式,瞬息而有萬變。黃崗梁之役是一變,深廷宮變又是一變,無論初心如何,結果還是一樣的。”
毛伯溫揚名於“白蓮血會”,但同時也是他最大的心結,悵然歎道:“佛本無過,錯在貪欲!”
“毛大人,咱家送你八個字。”
“張公公請講!”
“審時度勢、大局為重。”
“審時度勢、大局為重?”
毛伯溫按捺心中百味送彆張佐,抬眼仰望夜空,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糾結而又迷惘。
至於張佐,恰恰相反,今夜是他近來最為輕鬆的一個夜晚,他一直都在等著毛伯溫主動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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